文学界・语言研究 《论语》二则辨绎 马志林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７１００６２） 摘要：《论语・子罕》“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一 则中的“后凋”，揆诸物理和孔子的用意因该理解为“不凋”。《论 语？乡党》“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这一则中的“不 问”揆诸人情和实际似应理解为“后问马”才合乎情理。只有在忠 实于原文的基础上“缘物之情及人之情”．我们才能对此作出更符 合实际的正确解释 关键词：《论语》；松柏后凋；不凋；不问马；后问马 中图分类号：Ｈ１０６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６７３—２ｌｌ１（２０１１）０１—０１６９—０２ 偶读《论语》，至《子罕》篇有“子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也。……㈣’至《乡党》篇有“厩焚。子退朝，日：‘伤人乎？’不问马。” （”（Ｐ 草草读来，对这两则的理解倒也没什么难度，但细细推敲起 来就有问题了。大寒之后松柏真的会凋零吗？马厩失火后孔子为 什么只问人不问马呢？本文试图结合实际“缘物之情”，结合人情 “缘人之情”，对这二则加以辨析。 一、子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杨伯峻《论语译注》对这一则的解释是：“孔子说：‘天冷了，才 晓得松柏树是最后落叶的。” ］㈣） 这样的解释虽然通俗易懂．但读完以后我们也不无疑窦。松 柏会在岁寒之后凋零吗？如果是，这就不符合“物之情”了。再说， 在这～则中松柏是比喻象征仁人君子的，如果说松柏在岁寒之后 凋零了，其象征意义就不好说了。《吕氏春秋・察传》中说：“辞多类 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也。然则 何以慎？缘物之情及人之情以为所闻，则得之矣。”【３］（ｐ６ 我们不妨 从物之情和人之情两个方面来探究个中的蹊跷，辨析其奥妙。 （一）各家的注释及对各家注释的辨析 历来对《论语》的注疏很多，在这里只撷取一二。 程树德《论语集释》引何晏《集解》：大寒之岁，众木皆死，然后 知松柏之少凋伤。平岁，则众木亦有不死者，故须岁寒而后别之。 喻凡人处治世，亦能自修整，与君子同，在浊世，然后知君子之 正，不苟容也ｏ￣４］（ｉＪ６２３） 朱熹《论语集注》：范氏日：“小人之在治世，或与君子无异。惟 临利害、遇事变，然后君子之所守可见也。”谢氏日：“世穷见节义， 世乱识相忠臣。欲学者必周于德。”｛１］（ｐ９２ 杨树达《论语疏证》：《文选》左思《招隐诗注》引《荀子》日，桃 李蓓粲于一时，时至而后杀。至于松柏，经隆冬而不凋，蒙霜雪而 不变，可谓得其真矣。｛５３（ｐ２２８） 我们可以看出，何晏实际上是从两个方面对这一则做了解 释，即从实际出发解释大寒之后松柏少凋伤，而不同于众木（皆 死）。何晏还从修辞的角度出发对这一则做了阐释，即松柏喻君 子，众木喻凡人，大寒喻浊世。可见，在何氏这里并没有将“后凋” 训为“最后凋零”的意思。朱熹则继承了前人的解释．着重从修辞 的角度出发，即将松柏喻为忠臣、君子，将大寒喻为乱世，虽然依 旧没有明确解释“后凋”，但我们可以从他的注释里领略到松柏经 隆冬不凋的品质。而从杨树达引述的内容看 实际上已经将“后 凋”训为“不凋了”。以上诸家实际上都是“缘物之情与人之情”来 解释经典的。 （二）参考诸子之文 《吕氏春秋・慎人》：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尝食，藜羹不 糁。宰予备矣。孔子弦歌于室．颜回择菜于外，子路与子贡相与而 言日：“夫子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陈、蔡，杀夫子者无 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尝绝音，盖君子之无所丑也 若此乎？”颜回无以对，人以告孔子。孔子僦然推琴，喟然而叹日： “由与赐，小人也。召，吾语之。”子路与子贡入。子贡日：“如此者， 可谓穷矣。”孔子目：“是何言也！君子达于道之谓达，穷于道之谓 穷。今丘也拘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所也，何穷之谓？故内省 而不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 柏之茂也 ”｛３ ３（０３３８’ 《庄子・让王》：孔子日：“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 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 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 之茂也。”［６ｊ（ 《荀子・大略》：“君子隘穷而不失，劳倦而不苟，临患难而不忘 细席之言。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无Ｅｔ不在是 ” ｛７）（５（］６－５０６） 《淮南子・傲真训》：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据 难履危，利害陈于前，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１０］（ｐ１０７） 可以说，这几段话明明白白地给出了答案：松柏经大寒而欲 加繁茂，怀揣仁义之道的君子经得起实践的考验，临危而不乱．饱 经非议而持之以恒。孔子正是拿松柏这一经冬不凋的树中之君子 来比喻人间之君子。如果松柏后于众木而凋零，何异于众木之寻 常？君子后于众人而放弃所守，岂不是五十步之于百步，又有何贤 明可言？所以，于“物之情”来讲，松柏并没有在大寒之后凋零：于 “人之情”来讲，这也正是以松柏比君子的原因。 在先秦诸子之文中，我们常常看到拿自然界之精华来类比仁 人君子品德的句子 《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又不争。｛８］（ｐ３１１ 《论语・雍也》 子日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 知者乐，仁者寿。”…（ 《苟子・宥坐》：孔子日：“夫水，大犏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 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洗洗乎不泥尽，似道。若有决行 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 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人，以就鲜絮，似善化。其 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７ ３（ｐ５￣－－５２５） 《苟子・法行》：孔子日：“恶！赐，是何言也？夫君子岂多而贱 之，少而贵之哉！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 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桡，勇也；瑕逋并 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７）（ｐ５３５－５３６） 通过以上例子，我们也可以看出，先秦诸子之文中往往拿水、 文学界 ．１６９． 文学界・语言研究 山、玉来比喻君子之品德，正是因为它们所具有的特点切合了君 子的怀抱，同于以松柏喻仁人君子。 昭公八年：舆嬖袁克杀马毁玉以葬 ［９】（ ”０４） 昭公十六年：宣子私觐于子产以玉与马。［９］（ ） 根据以上辨析，揆诸情理。孑Ｌ子所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 凋也”中的“后凋”应该按“不凋”来理解才对。 二。厩焚。子退朝，日：“伤人乎？”不问马。 通过以上例子我们可以看出马在当时的意义：一是所谓“军 之大用”，配以车；二是作为见面礼或者君王对臣子的赏赐之物． 有时配以锦、玉；三是作祭祀丧葬之用，亦配以玉。可知，马在当时 的意义十分重大。孔子在问人之余不问马是不可能的。 （三）通过孔子自己的言行来考察孔子是否问马 《论语・述而》：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１ｊｔ 杨伯峻《论语译注》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孑Ｌ子的马棚失了火。 孔子从朝廷回来．道：‘伤了人吗？’不问到马。”［２Ｊ（ｐ ０５） 看完这样的解释我们叉有疑问了。孔子为什么不问马呢？回 到孔子的时代，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下，是不是孔子真的不问马 《论语・先进》：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日：“才不 呢？要是真不问马那又不符合“人之情”。 （一）各家的注释及对各家注释的辨析 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 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Ｉ】‘ 孑Ｌ子之所以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是因为孔子怀揣“仁”这一 程树德《论语集释》引何晏《集解》：郑日：“重人贱畜也。退朝 者，自鲁之朝来归也。（ ］（ 朱熹《论语集注》：非不爱马，然恐伤人之意多，故未暇问。盖 贵人贱畜，理当如此。…（ ’ 杨树达《论语疏证》：《盐铁论・刑德》篇日：“文学日：‘ｆ＿＝者，爱 人之效也；义者，事之宜也。故君子爱人以及物，治近以及远。…传 日：“凡生之物，莫贵于人；人主之所贵，莫重于人。故天之生万物， 以奉人也；主爱人，以顺天也。闻以六畜禽兽养人；未闻以所养害 人者也。鲁厩焚，孔子罢朝，问人不问马，贱畜而重人也。【５１（ ） 何晏《集解》显然是认为孔子问是否伤人而不问是否伤马。朱 熹的观点实际上承认了孔子问马的可能性，认为孔子只是无暇问 及马罢了．可是他又秉承前人的看法以为“盖贵人贱畜．理当如 此”。然而。既然是“厩焚。 可以说。以上观点都没有没有明确说明孔子是否问马。那么， 孔子不问马又是为什么呢？回到孔子的时代，我们设身处地地想 一下．是不是孔子真的不问马呢？要是真不问马那又不符合“人之 情”了。 （二）考证马在孔子时代的重要性以及马对孔子本人的意义 同为儒家经典的《左传》，不仅详细记载了孔子及其众多弟子 的活动，而且始终贯穿着儒家的思想观念，其中多次提到仁、义、 礼、智、信、恭、俭等，对孔子的赞美尤其溢于言表。可以说，通过 《左传》解读《论语》，解读孔子，是切实可行叉可靠的方法。马在 《左传》中多次被提到： 桓公六年：秋，大阅，简车马也。【９］（ｐ１“ 僖公二年：晋国苟息请以曲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 虢。Ｃｇ）（ｐａＳ 僖公二十三年：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 ‘１￣４ｏ６’ 僖公二十三年：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 ｐ４雌’ 襄公九年：祝宗用马于四墉。［９］‘ 襄公十五年：郑人以子西、伯有、子产之故，纳赂于宋，以马四 十乘。 ｐ’ 襄公十九年：贿苟偃束锦、加璧、乘马。 ］（ｐｌ 襄公二十六年：夫人使馈之锦与马，先之以玉。［ 】‘ｐ… ） 昭公六年：见如见王。以其乘马八匹私面。见子皮如上卿，以 马六匹：见子产以马四匹；见子大叔以马二匹。［ 】‘ ‘拥’ ・１７０・ 文学界 儒家道德准则。如果说孔子是在贯彻可持续发展的观念那一定是 笑话。朱熹《论语集注》引洪氏之言“洪氏曰：‘孔子少贫贱，为养与 祭，或不得已而钓弋，如猎较是也。然尽物取之。出其不意，亦不为 也，此可见仁人之本心矣。待物如此，待人可知；小者如此，大者可 知。”｜【１］‘ｐ￣－＇／ｏ呵见，孔子的思想是仁人爱物的。孔子爱鱼而留有余 地，爱鸟而不出其不意，更何况是作为驾车之用的马呢？如果说孑Ｌ 子的爱是有差等的爱。那么按理来说也应该是先问人后问马．而 不至于只问人而不问马。 当然。亦有试图通过重新句读的方式解释这一则的。程树德 《论语集释》云：“考陆氏《释文＞已云：‘一读至“不”字句绝’则知以 不为为否。其来尚矣。若以不为否，则宜至 乎’字句绝，不字为一 句。何者？夫子问伤人乎，乃对曰否。既不伤人，然后问马，又别为 一读。岂不愈于陆氏乎？”［４）（ｐ７ ’虽然明言孔子先问人后问马，合情 又合理，但这种解说难免迂曲。 综上辨析，我们认为，所谓的孔子“不问马”似应理解为“后问 马”才合乎情理。 巧合的是．我们将这两则放在一起（子目：“岁寒，然后知松柏 之后凋也。”厩焚。子退朝，目：“伤人乎？”不问马。）就可以发现， 对这两则的理解实际上是围绕两个字（后和不）展开的。如果将这 两个字调换一下．即将“后”理解为“不”．将“不”理解为“后”一切 疑问便涣然冰释。如此，虽然没有训诂上的先例可循，但是这种解 释最合情合理，我们虽不能率意妄为，随心所欲，但亦不必死抠字 眼，食古不化。我们不妨“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啦 寻 求合情又合理的答案。也只有在忠实原文的基础上“缘物之情及 人之情”，我们才能对此作出符合实际的正确解释。 参考文献 ［１］（宋）朱熹《论语集注》，齐鲁书社，１９９２年版。 （２］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１９８０年版。 ［３］许维通《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２００９年版。 ［４］程树德《论语集释》，程俊英、蒋见元点校，中华书局， １９９０年版。 ［５］杨树达《论语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２版。 ［６］（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１９６１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