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写给我的信,彼时我正上大一。信是从三个月前寄的,寄信人是我的高中同学张三小姐。跨过了千山万水,又辗转几人之手,终是到了。好奇如张三小姐,开头便询问道我所在的大学的树的模样,风的味道,接着又是闲话家常。经过了时间的浸透,一张薄纸承载的情谊也就变得厚重了,纸上一笔一画也会显得有分量。我细细读着,娟娟字迹里,张三小姐伏案写作的样子仿佛跃然纸上。记忆中张三小姐的脸从不青涩,却也未必沧桑。晚风悠悠曳曳,恍惚间想起一些夏天的时光。
我不知旁人记忆中的夏天是什么模样,是热风伴着蝉鸣?亦或是被骄阳一吻就哭的冰淇淋?我记忆中的夏天像少年一样,躁动不安却又肆无忌惮,伴随着少年的还有一群次鸟。
我所在的高中很普通,文科有背不完的政史地,理科有做不完的数理化。我高中学的是文科,我曾经所在的班级与其他文科班相比并非出类拔萃,却也自有它的传奇。那是一个消失了的班级,它叫14级14班。
在连续换了三个班主任之后,14班迎来了一位“空降兵”,老周。老周是学校政教处的主任,此后也将是我们班的代理班主任,对于学校的厚爱14班唯有惶恐。
面对敌人时,如果自身不够强大,那总该学会避让。14班是一群次鸟,老周于14班来说是一个强敌。青春嘛,师生间的阶级划分也不过如此。
天道酬勤,老周是个很勤奋的人。日日放弃午休,也要到教室来盯着全班上午自习,上下课后也不忘到教室门口溜达溜达。谁曾想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会在大扫除时和全班一起玩得不亦乐乎。会悄悄拆了教室里的窗帘拿回自家洗,会怜你端午节回不了家,自己掏钱给全班买粽子。14班是一群次鸟,老周于14班来说,是位可爱的家长。老周说:“我会为你们保驾护航到毕业以后,你们要乖、要听话。”
假如人生自有一条轨道,沿着轨道生活,出轨后总让人措手不及。我永远记得高二下册期末考试完那天,张三小姐红着的眼眶。她说学校为招揽新生,决定把14班拆了。我想这大抵是继老周以后学校对14班的又一厚爱。
自那之后,14班没有课表安排也就没有老师来上课。我们便按着以前的课表上自习,因为高三基本没有新课,不过是一次总复习。课代表便会把以前老师讲过的重点内容再一次勾画出来,我们大声背诵,个个精神抖擞。以前的科任老师劝我们赶快到新的班级去不然会赶不上进度,见我们那般固执也只能连连摇头叹气。
我们有请求过校长不要拆我们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平日里上课爱和老师顶嘴的同学,此刻也变得低声下气。我们质问20个班为什么单单就拆了我们班。半期考试我们班语文成绩曾是年级第一,篮球比赛我们曾赢过艺体班,学校文艺汇演我们拿了第二名,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班。它可能不是最好的班级,却是我们大家都想要待的班级。我们试过给教育局打电话,结果无功而返。
年少时总是很自以为是,以为拼尽全力就一定能达成目的。
这样的抗争只持续了三天,谁都没有想到队伍里会有背板者。第一个缴械投降的人是张三小姐,战斗的第二天,她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去了九班,眼神冷漠,背影决绝。有书掉在地上,没有人替张三小姐捡起,在踏出14班门口那一刻,她在全班同学的心理已被凌迟。班里有个男生非常喜欢张三小姐,这是全班公开的秘密,即使表白后被婉拒,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狂热。可是那天他看张三小姐的眼神有不解、愤恨,唯独没有往日那样的柔情。他说那不是他喜欢的张三小姐,他心里喜欢的张三小姐已客死他乡。
人是一种多么情绪化的生物啊,喜欢和厌恶都那么容易。
张三小姐的离去引起了连锁反应,那场战役14班溃不成军。班长李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说她想记住每一位同学的背影。根据学校的安排,我同其他几人也去了九班,张三小姐很欢喜地迎接我们,可我总觉得膈应。新的班级很体贴,将我们几人的位置安排在一起,位于教室的中央。据说那是他们班的最佳位置,考虑到我们几个落下了几天的课程,这才把这宝座腾给了我们。
去九班的第一天,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总是频频回头,又递了一包纸巾过来。我问他做什么,他尴尬笑笑:“嘿嘿,有备无患嘛!”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张三小姐刚来九班那一天,哭了整整一上午。我自然是不会哭的,走之前班长就叮嘱过我们不要哭着去新的班级,因为实在难看。
刚到九班的那几天,真的很难熬,下课后总是不自觉地向着14班的教室走去,大家聚在门口,彼此间一句问候便会惹红眼。后来干脆不说话,一群人就伫在那儿,进不去也不肯走。
两周后14班在实验楼举行了最后一次班会,老周也来了。大家看着他,千言万语也终是至于唇齿。我回头瞥见张三小姐坐在角落里,淡淡地笑着。想起前些日子,班长来问我张三小姐的近况,我说她过得很好,至少比你我想象的好。因为时间能毒害一个人,却也能抚慰一个人。
老周因临时有事没能陪我们到班会的最后一刻。临走前竟泛起了酸,老周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然而,然而此君非彼君,这一次是真的要舍弃了。
听说那天班会散了之后,有人曾看见班长对着张三小姐深深鞠躬,还有人说在张三小姐去九班的前一天,有人曾看见她和班长还有老周在一起。后来我提及这些事时,张三小姐的脸上也是一派云淡风轻。她说:“人总是要前行的,有时候去的地方远了,连影子都变得沉重,有些负荷不了的行李自然要舍弃。更不能因为走的是一条陌生的道路,就放弃前行。虽说远方不一定光明,却也未必黑暗,14班亦是如此。我们之中总该有个人要先迈出第一步,班长是我们的主心骨,如果这一步是她来走,结果可想而知,毕竟那两天大家的神经都太脆弱了。我是学习委员,九班的学习环境又还不错,我那样急迫地赶去,显得合情合理。你知道的,我的目标是成都师范大学。”
我想我们全班都欠张三小姐一句对不起。
张三小姐曾经对我说要积极面对人生,一场风雨并不能将所有都尽数摧毁,因为风雨过后还有另外一种美好在苟延残喘。就像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坚强,不过是柔弱里生出的老茧罢了。不知为何,她这样说起时,我总会想起照毕业照那天,她在回教室的路上那双流转的眼。
照毕业照那天张三小姐没能赶上,据说是回寝室换了套衣服,等她下楼时,摄影师已经走了。我们安慰张三小姐说,我们自己用手机照了再拿去洗,也是一样的。可是摄影师走后,有些同学也已经回家了,张三小姐不愿意麻烦大家再跑一趟,随即也就作罢,说是等照片洗出来后给她一张就行了。又说是要赶着去教室做一套地理试卷,便匆匆地离开了。
再后来
再后来的记忆都断断续续的,也没有人知道如今那群次鸟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