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前,我大学刚毕业,搬来现在的城市,和女友一起租住在三环附近的一套小公寓里,每天早上都要乘第一班车去工作,楼下卖包子豆浆的早餐摊儿是每日必打卡的地方。我和黑豆就是在那里相识的。
那天的包子是一个小男孩儿端上来的,他看上去只有十来岁,个子矮小瘦弱,一米四都不到的样子,寒冷的冬天衣着单薄破旧,皮肤似乎经过了盛夏烈日和严冬寒风的双重暴击,黝黑中透着皲红,不过眼睛很黑很亮。我接过包子,抬眼打趣老板:“哟,子承父业呀。孩子多大了,怎么今天不用上学吗?”
老板尴尬地一笑,“小老乡来帮忙的……”,童工啊,我在心里嘀咕,点头作罢。
老板叫他黑豆,以后的每个早上,我都能看到他来回穿梭在早餐摊上,为食客端上热气腾腾的包子和滚烫的豆浆,或者拿着一块脏抹布匆匆擦拭着已经看不清底色的餐桌,间或用脏兮兮的袖口揩两下鼻涕,不过收钱这样的事是不做的,老板亲力亲为。
黑豆话很少,不爱笑,总是一言不发。一开始做事的时候笨手笨脚,挨过几次骂之后,手脚也变得麻利起来,偶有食客问起他的年龄,他总是面无表情的吐出三个字:“十八岁。”然后急忙转身做别的事情,生怕说错哪句话给老板惹上麻烦。当然,没人相信他的话。
女友在家做兼职,每天睡到自然醒,更是从来没光顾过早餐摊儿,所以当她第一次见到“十八岁”的黑豆的时候,简直火冒三丈,“这些小摊贩,竟然敢雇佣童工!”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匆忙去上班。
可是第二天,黑豆不见了。女友打了举报电话给工商局,老板不得已把黑豆炒掉了。我和女友为此吵了一架,这是我们同居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那个黑心摊主,他每个月只给那孩子500块!黄世仁也不能这么剥削别人啊,他还是个孩子,明明是上小学的年纪,就眼睁睁看他这么吃亏上当?!”女友义愤填膺。
我也来了气,大呼小叫道,“他的确该上学,工资也确实低,可是如果有父母管他关心他,他会落到出来当童工的地步吗?你倒好,一个举报电话出了口气,满足了自己所谓的正义感,可是那孩子接下来怎么办?
吃什么?住哪里?钱够不够用?你可以为他负责吗?你能给他经济支援吗?他怎么活,去偷吗?去抢吗?你堵死了他养活自己的路,还自以为很正直!”
女友睁大小鹿一样的眼睛听着我的怨怼,自觉理亏地低下了头,嘀咕到,“看他穿得破破烂烂,明显营养不良,似乎确实没有父母,也许政府会管他的,总比在外面打工被老板盘剥好吧…….”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头歪歪地向我的肩膀靠过来,搞得我心里软塌塌湿漉漉的,只好长叹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2
时隔半年,我再一次见到了黑豆,是在我们小区的垃圾站。
小区每座楼下都有三五个巨大的垃圾桶,每天早上七点左右,都会有环卫部门的汽车来把昨晚的垃圾收走,常有拾荒者在前一天晚上垃圾最多的时候来翻找自己需要的物品,我就在那里遇到了久违的黑豆。
那是个炎热的盛夏傍晚,我把一大袋垃圾扔进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刚准备转身离开,我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
我几乎认不出他。
他穿着一件极不合体的T恤,宽大的衣领几乎落在了肩膀处,后背上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窟窿,头发乱糟糟的,已经很久没有打理。此刻,他正拿着一截烂甘蔗在垃圾桶里翻找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睛一亮,身子使劲儿往垃圾桶里探去,很快陷入那团恶臭里。
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体,手里多了两个变形的易拉罐儿,他雀跃着把易拉罐儿扔到地上,使劲儿踩了两脚,易拉罐儿成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圆饼,他熟练地把它们扔进身后的编织袋里,又继续拿起那截甘蔗,兴致勃勃地开启了新一轮的探索。
他个头儿似乎长高了一点儿,却瘦了许多,巴掌大的小脸儿变得更加狭长,可是眼神依旧明亮,他不再像在早餐摊上那样谨小慎微,如今已经自立门户,把新行当做得得心应手。在垃圾的世界里,他又变回一个快乐的小孩子。
“黑豆!”我犹犹豫豫叫他,他一怔,下意识回过头来,果然是他。
“你,还记得我么?”我问。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慌乱地摇摇头,拖起地上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准备走。我赶忙叫住他,“你等一下,我家还有好多空酒瓶,你要吗?”他惊喜地抬起头来,“不要钱,送你的!”我补充道。他忙不迭点头,跟在我身后进了电梯。
我敲门,女友应声来开,黑豆识趣地站在门口,没有进屋的意思。女友早已认不出他来,但看他是个小孩子,也怀着恻隐之心往他的袋子里塞了好几个酒瓶奶盒之类的废品。黑豆仍然一言不发,临走时略略一欠身,似乎做了一个鞠躬的动作,然后转身离开。
我告诉女友这就是她早前举报导致失业的黑豆,如今只能拾荒为生,女友懊悔唏嘘不已。
那天以后,女友和我准备了很多适合黑豆的旧衣物,想等哪天遇到他的时候拿给他穿,却一直没有等到他。
3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跳槽进了一家更大的报社,而女友也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压力,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作,我们都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那天我加班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钟,小区的路灯坏了,我在黑暗中步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忽然听到有什么发出一声奇怪的喊叫,吓了我一跳。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那声音嘶哑而怪异,如同一个即将熄火的风箱。声音刚落,一个敏捷的身影向着声音的方向奔跑过去,我下意识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循着光望去,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垃圾堆上,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那只手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了,正汩汩冒着鲜血,她发出奇怪的咿咿呀呀的呻吟。
她的旁边,蹲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看上去十来岁,宽大的T恤领口都扯到了肩膀上……是黑豆。
他们用手挡住强烈的光,眯着眼睛望过来,我把灯光关掉,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她怎么了?”我忙问黑豆。黑豆没有说话,只是焦急地拿起女孩的手,借着月光查看伤情,我也蹲下来看她。
她是黑豆的妹妹,今年5岁,是个哑巴。今天黑豆带她一起出来捡垃圾,可是天太黑了,她看不清,不小心被垃圾堆里的几块碎玻璃划伤了手。
我把他们带回了家,找出纱布创可贴,女友为妹妹简单清理了创口,“伤口很深,明天最好带她去医院看看,不然会感染的。”她对黑豆说。黑豆感激地点点头,牵起妹妹的小手准备离开。
女友忽然想起了什么,走进卧室拿出我们早已准备好的闲置衣物,又从冰箱里拿了几袋饼干糖果塞给黑豆,黑豆往后缩了缩,刚刚还泪眼婆娑的妹妹从他身后好奇地探出了小脑袋。
“你们住在哪里?父母呢?如果你们需要帮助的话,也许我能帮上忙,我是记者,这是我的电话。”我按住即将下沉的电梯,把一张名片塞进黑豆手里。
电梯门闭合,他们的脸消失在我眼前,仿佛整个世界都向他们关闭了。
我期待着有天黑豆会打来。
4
黑豆始终没有打来,我们却再一次不期而遇。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小区的学校里有一群少年在教练的带领下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足球比赛,操场上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呼,刚刚下班的我不禁驻足观望。
忽然,我看到了黑豆,他和我一样站在校园的铁栏外面,双手紧握着栏杆,正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这场球赛,随着进球也跟着手舞足蹈地雀跃,跟着踢飞了脚下的一个塑料瓶,好像自己也进了一个球。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低头捡起地上的编织袋子准备离开。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你想上学吗?”
黑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我,笑了,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自己在家学习,我识字,还会背九九乘法表。”
“是吗?厉害啊你小子,能带我去你家看看吗?我可以请你吃饭。”我说。
“行。”他想了想,点点头。“你不用请我吃饭,上次你给我妹妹包扎了,不用请吃饭。”他又补充道。
“我想吃肯德基了,我女朋友还没下班,你就当陪陪我吧。”我带路走进了肯德基,打包了两份全家桶跟他回家。
“怎么还穿这件破衣服,我给你的那些新的呢?”路上我问他。
“被小混混抢走了。”他头也不抬地走在前面,箭一样冲向了丢在路边的一个矿泉水瓶。
路过小区花园,黑豆从编织袋里拿出几只空水桶,将浇花的水管插进桶里,灌了满满几大桶水,艰难地提回家。后来我知道,那是他们全部的水源。
所谓的“家”是一间昏暗的地下室,不到十平米,没有窗子,水泥地面水泥墙。屋里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是潮气和一些说不清来源的腐臭的混合气息。
地下室堆满了生活垃圾,没来得及送去回收站的废品分门别类地放在门前的一块空地上。
一张肮脏的床占据了地下室的一半,床上躺着一个沉睡中的老人,老人瘦削干瘪,脸色蜡黄,喘息沉重,不时一阵剧咳发作,似乎命不久矣。
黑豆的哑巴妹妹坐在老人身边,对着昏暗的灯光,专心致志地转动着一个捡来的万花筒,脏兮兮的小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床边有一张桌子,吃剩的饭菜,算钱的小账本凌乱地铺在桌上。桌子的一角摆着几本摊开的旧书,是小学课本,从上面各不相同的字迹看来,是从不同的地方捡来的。
床上躺着的是黑豆的爷爷。
五年前,黑豆六岁,妹妹刚出生没多久,他们的爸爸因为抢劫杀人被判死刑,妈妈抛下两个孩子,改嫁去了外地。年迈的爷爷带着他和妹妹来到城里,靠捡废品维持生计。
这家的主人是废品收购站的老板,看他们可怜,就把这间废弃的地下室借给他们居住,虽然没有厕所和水管,起码能够遮风挡雨,勉强算是一个“家”。
几年前,爷爷病倒了,于是黑豆代替爷爷出去工作,他想多赚一点钱,可是年龄太小,没有人愿用他。
好说歹说终于被早餐店老板录用了,虽然钱不多,好歹可以把卖剩下的包子拿回来,不用经常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可是不知为什么,没过几个月,老板把他开了,没办法,如今只好重操旧业。
现在想来,那早餐摊老板其实并不需要一个伙计,他肯雇佣黑豆,也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接济。
我把怀里的全家桶放下,胃里一阵阵翻涌,不知是因为地下室的腐败气息还是这个令人压抑的故事。那晚,我什么都没吃。
临走的时候,我对黑豆说,我可不可以采访你,那样会有很多好心人看到你的情况,会捐款捐物来帮助你,到时候你就不必再捡垃圾,甚至上学,被收养,供爷爷看病也许都能得到解决。
黑豆坚定地摇摇头,“那样我们就会分开。”
4
后来,我陆陆续续在街坊邻居嘴里听说了关于黑豆的事。
黑豆虽然拾荒为生,却从不扰人,也未曾像别的拾荒者那样偷鸡摸狗,又要照顾爷爷和妹妹,懂事却也着实可怜。
街坊四邻曾有人提出要收养他,带他洗澡理发换上新衣裳,是个很精神的男孩子。可是他跟人回家没几天,又偷跑回来,放不下爷爷妹妹,把衣服鞋子送还给人家,仍旧出来拾荒。
收养他的那户人家的确没精力连他年迈的爷爷和残疾的妹妹一并接纳,只好作罢。
也曾有人打电话将他们的情况反应给救助站,可是抛弃他的母亲健在,爷爷也在,法律意义上他并不属于孤儿,政府能做的无非是把他们遣返原籍,那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自生自灭。
又过了半年,我升职首席记者,在我和女友的共同努力和双方家庭的支援下,我们终于凑够了一套二手学区房的首付,搬离了当时租住的小区。
一年后的一天,我采访路过黑豆蜗居的地方,于是在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去探望他和家人。当我看到那间地下室所在的建筑已经夷为平地,被一个正在开发建设中的新楼盘覆盖的时候,我知道,我和黑豆永远地擦肩而过了。
又过了八年,我结婚生子,曾经的女友成了如今的妻子,女儿有一双和她妈妈一样的大而圆的眼睛,瞳色很美,日子过得恬淡如水,我几乎忘了曾经有个叫黑豆的男孩走进过我的世界。
5
这天,新调来的通讯员小赵写了一篇杀人藏尸的社会新闻。
大意是,犯罪分子魏某将同居女友残忍杀害,并将尸体藏于出租屋内,共同生活达半年之久,直到住在隔壁的房东太太闻到莫名恶臭,私下开门进入才被识破,警方怀疑其有恋尸癖。
“《恋尸男子杀人奸尸半年 女友命丧黄泉尸骨难安》,多刺激多变态,点击率一定高!”小赵兴奋地总结。
多年从事新闻行业的直觉告诉我,这类诡异离奇的事件应该深挖一下,比如说犯罪分子和女友因爱生恨的恋情故事,或者凶手残忍暴行背后的心理缺陷等等。
不能单单从引人眼球的猎奇角度出发,更应该挖掘人性本身的因果欲念。
人心就像迷宫,通往人性的腹地往往需要拨开重重迷雾,山重水复,抽丝剥茧,那其中所隐藏的若隐若现的些微意念,有时连当事人自己都无从察觉。你要怀着极其谨慎谦卑的心,才不会被情绪左右。
可一旦抵达,那收获是震人心弦甚至惊心动魄的,只有见识过人心真正的质地,才能最大限度还原事实的真相,才有资格说“我看见”。
而“看见”是一个新闻记者的底线。
小赵带回来的消息是,凶手魏某,男,20岁,夜总会保安,和女友夜总会坐台小姐小丽(化名)相恋同居三年。
一年前,小丽承认出轨,并扬言要离开魏某,魏某挽留未果,失手将其勒死,可是他并不想就此和女友分别,于是将尸体藏于屋内,梳洗打扮,定期更换干净衣服,还每天与女友吃饭、交谈,当她是活人一样。这种怪异的行为可能与他的孤儿身份和童年的流浪生涯有关。
“这个星期我都去了三趟了,内死变态跟个闷缸一样,我搜肠刮肚白活半天,他屁也不放一个,就上面儿这些,还是我跟狱警套近乎儿打听出来的……”小赵抱怨着。
听到“孤儿”、“流浪”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新闻视角,于是决定亲自采访他。
时隔八年,再次见到黑豆,我已经完全认不出他了。
在看守所里看到我的第一眼,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你是……那个记者。”
“你认识我?”
“我是黑豆,以前捡垃圾的,你还帮过我们。”他双手比划着努力提醒我。
我仔细打量着黑豆,他长高了许多,头发被剃光,满脸胡茬儿让他看上去很成熟,却仍然瘦弱干瘪,只是往昔那双灵动的眼睛似乎两块蒙尘的玻璃,变得茫然而呆滞。
“黑豆!”我惊呼,“怎么会搞成这样?你爷爷和妹妹呢?”
“死了,都死了,她也走了,现在我又是一个人了……”他绝望地垂下了头。
那天下午,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了很久,他和我说起了那桩杀人藏尸案,也说起了这些年的生活。
我搬走没多久的那个冬天,他所谓“家”的那间地下室面临拆迁,他和爷爷妹妹不得不搬去天桥的桥洞下面安家,不时有人在桥下阴暗的角落撒尿,那里终年弥漫的尿骚味儿让他常常误以为自己生活在公厕里。
每一个夜晚,隆隆的发动机声在他的头顶呼啸而过,他的睡眠和梦境被分割成一小片儿一小片儿,支离破碎得洒满了北方深冬的永夜。
那个冬天格外的冷,爷爷的病也愈加重了,盖多厚的破棉被也止不住发热。有一天他去了一个比较远的居民区拾荒,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爷爷在那个深夜沉沉睡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妹妹也在爷爷去世后的半年失踪了。那年妹妹刚满六岁,已经可以独立开发新的垃圾堆而不再被玻璃扎到手。
可她还是走丢了,也许是被一颗亮晶晶的糖果吸引,也许只是一个长得像妈妈的女人,又或者是一双藏在暗处的大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再也没有回到桥洞下面的家。
他不再拾荒,到处跑着找妹妹,一天天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路人描述妹妹的模样。他去报警,当警察问起他妹妹的长相,他才忽然发觉,妹妹活了六年,却没有一张照片,除了几件破衣服和脏枕头下面的万花筒,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妹妹曾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没有上过学,不会使用命如蝼蚁,如草芥这样的比喻,除了没日没夜天南海北地到处找妹妹,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哭一场。
几年过去了,为了找到妹妹,他去过很多地方,他不知道妹妹是被拐卖了,还是被谁抱走收养了,妹妹是个哑巴,会被人贩子骗去做乞丐吗?收养她的人家会不会嫌弃她,把她扔到大街上让她再次无家可归?他不敢想。
十几年来,先是爸爸,再是妈妈,然后是爷爷和妹妹,他们一个个离他而去,迫不及待甚至来不及好好说声再见,他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短暂的人生似乎全都用来告别。
再后来,他回到最初的城市的时候,已经到了不必再被称作童工的年龄,他没有学历,只能找到保安的工作。
他害怕万一妹妹回来,在从前的桥洞下面找不到他,就在天桥附近租下了现在的房子,每天下班都去那里看一看,可是妹妹却再也没有出现,又或者,出现过,可是她已经长成了他认不出的模样。黑豆苦笑。
自然而然的,我问起了他的女友。
他们在一起三年,她是个妓女,他一直知道,他不嫌弃她,只希望自己是她最后的归宿。他不想让她做这行,可是她执意要赚大钱,他只能默默守护她不被伤害。
他包揽所有家务,甚至为她洗脚,洗内衣裤,全部的收入悉数交给她,用整个心呵护她,他把她当作爱人,女儿,最亲密的家人。
常有人说不曾被爱的人不会去爱,可正是因为不曾被好好对待,他才更渴望爱,更珍惜爱。
可是尽管他对她百依百顺,她还是要走,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要包养她,她欣然接受。也许黑豆一直太过卑微,而大部分女人需要的是一个让自己仰望的对象。
她要走的那天,他勒死了她,说不上是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冲动。她死以后,他去夜总会给她辞了职,每天仍像往常一样按时回家,给她做饭洗衣泡脚,把她放在餐桌的对面,对着她的尸体吃饭谈天,好像一直如此,好像一生如此。
“我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人能永远陪在我身边。我再也没法忍受抛弃和离别……也许,我只是想要一个家。”这是黑豆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探视时间到了,他起身要走。
“我觉得你的情况很特殊,我可以为你申请一个更好的律师,我们重新上诉,那样也许能改变死刑判决!”我抓住栏杆用力对他大喊。
他回头看我一眼,沉默地摇摇头,轻飘飘地走了。就像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