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937―978),南唐第三代君主。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原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961年,李璟去世,李煜继位,奉北宋为正统,971年,李煜去除唐号,改称“江南国主”,975年,北宋军队攻破金陵,李煜降宋,978年,被宋太宗赐死,终年42岁。
如果说宋徽宗赵佶登上帝位是他自己所始料未及的,那么李煜当上皇帝则是当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李煜本为李璟第六子,然李璟第二到第五子均早逝,事实上李煜就成为了次子。长子李弘冀曾与其叔父李景遂争夺皇储之位,李弘冀在争得储位后杀害了叔父,但命运无常,李弘冀不久之后也死了,本无继位之可能的李煜却登了帝位。赵佶与李煜,两个本无登帝可能的人却都成为了皇帝,成为一代亡国之君却在文学艺术上名铄千古,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吴奇隆所饰演的李煜形象李煜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李煜的词语言简练、自然,善于使用白描和比喻,以高度概括的语言使感情形象化,使人很少察觉到雕琢的痕迹,词风清丽优美,善于把个人情感上升到普遍意义上的共鸣。其诗词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前期为降宋之前所写,内容主要反映宫廷生活,虽然题材不够广阔,但语言凝练,表达手法也与花间词有所不同。如这首《捣练子令·深院静》: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这首词虽然是具备表达离愁别恨、相思之苦的花间词特征,但一改花间词艳丽哀怨之风和朦朦胧胧欲说还休的表达方式。全词以白描笔触下笔,以寒砧声写相思,以人不寐表述相思之苦,既打破了花间词“不说破”的毛病,又不至于过于直白,形成独特的个人风格。
而同样的表达离别相思的这首《清平乐》也与花间词大不相同,成为相思词作的名篇佳作。如果说上面的《捣练子令·深院静》体现了李煜娴熟的白描技法,那么这首《清平乐》则展现了李煜在运用比喻上的高超。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据传这首词是李煜为思念弟弟李从善而作,李煜曾派弟弟李从善去宋朝进贡,但被扣留在汴京。李煜请求宋太祖放弟弟归国,未获允许。词的上片直抒胸臆(又不同于花间词),表述离愁相思,以梅比雪,以雪喻愁,“拂了一身还满”更是将愁情无法排解表述得淋漓尽致。而下片的比喻则更为令人拍案叫绝,把离恨比作春草,又进一步说道“更行更远还生”。让人不禁联想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以春天遍地的春草比离恨,进而引申出更行、更远、还生的无尽绝望,这一比喻,堪称旷古绝今!
降宋后,其词以亡国悲痛述说个人情感,境界大为提升。总体来说李煜的词具备晚唐以来花间派的主要特征,但又不同于花间派。李煜后期词作题材广阔,感情真挚,扩大了词的表现领域,使词不再局限于歌咏旅愁闺怨、合欢离恨的内容。李煜的词在晚唐五代时期风格独特、独树一帜,对词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人们常把李煜和赵佶放在一起对比,很多人都会觉得李煜在词上的成就要高于赵佶,事实也是如此。虽然两人境遇相似,但是在词的写作上还是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尤其是亡国后,两人词的境界都有提升,但李煜走向了人生与命运的哲学方向,而徽宗则停留在亡国苦恨之上。其实仔细对比,李煜也是有直抒亡国仇恨的,如《破阵子》:
**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 沈腰:沈指沈约,《南史·沈约传》:言已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后用沈腰指代人日渐消瘦。
- 潘鬓:潘指潘岳,潘岳曾在《秋兴赋》序中云:余春秋三十二,始见二毛。后以潘鬓指代中年白发。
上片描写故国盛景,并以时空两个维度进行强调铺排,下片写亡国归降,以沈腰潘鬓自比,突出垂泪之苦。与此相似的,还有这首《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这首词上片写自己凄凉的境遇,下片联想到了故国,一个“空”字道出无尽悔恨。拿这两首词和徽宗亡国后的词作作对比的话,其实是难分伯仲的,都是在写亡国之恨。但后主李煜和徽宗赵佶的区别就在于,徽宗只有亡国之恨,而李煜则把亡国之恨上升到了人生与命运的高度,更能让人产生共鸣。
上文提到的《破阵子》和《浪淘沙》虽也堪称佳作,但终究境界太小,读者能体会到作者的亡国悲痛,但无法产生更深层次的共鸣。而下面这首《浪淘沙令》,虽也是表达亡国之死,但已是大开大合之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词的上片着笔梦外“春意阑珊”与梦里“一晌贪欢”的对比,“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句表达出作者迷茫的心境。下片以春天逝去比对自己从天上到人间的境遇,表达对故国的相思。这首词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作者不再局限于故国繁华与今昔冷落的对比,而是以更为现实的流水落花春去也来进行比兴,指代性减弱,使不同读者都能产生贴合自身经历的情感共鸣。末句“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承载的不再仅仅只是亡国相思,而更多的容括了平凡人之间的相思别情,成为千古名句。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首《子夜歌》(又名菩萨蛮)如今读来,每个人可能都会有一些相似的感受,但已不仅仅局限于对作者亡国之痛的同情。第一句即直截了当地摆出了观点“人生愁恨何能免?”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李煜把亡国苦恨已经上升到“人生愁恨”的范畴,而对应到每个普通人身上,又何尝没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愁恨”呢?末句“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更是击中了每一个怀有“人生愁恨”的普通人的心灵。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 欹枕:欹(qī):倾斜。欹枕,头斜靠在枕头上。
这首《乌夜啼》上片写秋夜风雨交加、烛影明灭,作者无法入眠,下片就写到了作者此时的心境感受:世事如流水,人生一场梦,还不如醉生梦死的好。这首词虽然极尽消极,但贵在感情真挚,这是李煜从国君到阶下囚巨大落差的真实心境,作者毫不掩饰,以无尽的消极表达出极度的愁苦。仔细想想,谁有没有被逼到绝境的情形呢?在绝境之中,谁有没有类似“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慨叹呢?所以,这首词虽然消极,但依然能引起普通人的共鸣,也成了千古名篇。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此两首《相见欢》亦为李煜的传世名作,历来为世人所称赞。从这两首词来看,已经看不出是“亡国词”了,词中的指代性描述非常少。尤其以“胭脂泪”比“林花谢了春红”,以“水长东”比“人生长恨”,以“剪不断理还乱”比“离愁”,让读者再次见识到了李煜对于比喻的把控已经到了极致。虽然此处的“离愁”是指去国离家的亡国之愁,但一旦脱离李煜,这里的“离愁”便不再具备特指性,而成为了万千大众心中的契合自己的一种“离愁”。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虞美人:唐教坊曲,后用为词牌名。此调初咏项羽宠姬,虞美人死后地下开出一朵鲜花,因以为名。双调,五十六字,上下片各四句,皆为两仄韵转两平韵。
据传这首《虞美人》作于978年7月7日七夕节,这一天也是李煜42岁生日,宋太宗得知此词后,赐毒酒鸩杀了李煜。此词末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取意于李白“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李煜没有直言到底谁短谁长,而是以“恰似”一词来做衡量,交由读者去体会,可谓妙哉!以万古不息的东流水比旷古难平的愁情,我想,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形象的比喻了吧。
只可惜,《虞美人》成了千古词帝李煜的绝命词,短短的42年成为了李煜留给历史的烟花一瞬。
那么,为什么同为亡国之君,宋徽宗受人唾骂而李煜却得到了包容?我想,不外乎以下两点:
第一,北宋在当时已属于正统,南唐的灭亡是历史潮流的结果,并不是李煜所能挽救。南唐政权归于宋,属于统一,所以历史上对李煜的责备会少一些。而宋徽宗则不同,当时北宋虽也百弊丛生但也不至于到了亡国的绝境,政治昏庸、决策失误(20万卫国军被解散)才导致了北宋的快速灭亡。种种迹象也表明,金人并未想到这一战可以直接灭亡宋庭。汉人政权断送于少数政权,使得宋徽宗背负着历史的骂名。
第二,两人性情不同。章惇对徽宗的评价就是“轻佻”,徽宗的个人生活也比较骄奢淫逸,花石纲完全不顾生民死活,也导致了南方的农民起义,社会动荡。当金人第一次南下时,徽宗竟吓得慌忙退位远逃亳州,后又决策失误导致靖康之耻,无数财宝典籍遭金人掳掠破坏。最后凄凉地惨死五国城。李煜虽也骄奢,好于声色,但也没有到徽宗激起民愤的程度。李煜尊释重佛,天性纯孝、好生戒杀,他死后江南百姓甚至在街巷哭悼。《南唐书》记载:
后主天资纯孝……专以爱民为急,蠲赋息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惮卑屈,境内赖以少安者十有五年。宪司章疏有绳纠过讦,皆寝不下。论决死刑,多从末减,有司固争,乃得少正,犹垂泣而后许之……殂闻至江南,父老有巷哭者。
在说到宋徽宗时,我用了一句话叫“错生于帝王家”,这句话我为什么没有再用到李煜身上?因为一定程度上说,生于帝王家却恰恰成就了李煜。宋徽宗赵佶如果没有生在帝王家,而是普通的文人家庭,那他的书画成就依然会出来,只是诗词之上会打些折扣(打不开境界)。而李煜如果没有生于帝王之家,或者直白地说没有经历亡国,那么李煜就不会成为今时之李煜。可以说是特定的历史际遇造就了李煜在词上的伟大成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说二人区别时写道: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李煜被称为千古词帝,在词的发展上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需知在五代时期,乃至于北宋建立之初,词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体裁,诗才是正统。虽不能说李煜已经挣脱了这一观念,但很明显李煜在填词上是用了心思的。也许李煜对词的钟爱是来自于他的父亲李璟,李璟在词上也有一定的成就,也有名篇存世,可以欣赏下这首《摊破浣溪沙》以作体会: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煜之前,词到花间派似乎进入瓶颈,不得发展,花间词甚至成了阻碍词的发展的镣锁,而李煜就是拿着开锁钥匙的那个人。李煜以简练、自然的语言,突破了之前的靡靡之音,尤其亡国之后,词作境界大开,对个人感情的表达,不再局限于亡国愁恨,而是在词作表达上,将这种感情泛化、抽象化,从而上升为人生与命运的哲学追问和感慨。其后期词作对于白描、比喻等技巧的运用也更为娴熟精妙。所以,没有经历亡国之痛,李煜的词也许依然会大大超出花间派,但也许永远也达不到如今的境界。
一江春水向东流,千古情愁如今都已化为乌有,但愿千年后的此刻,李煜在“故国回首”时,也能够“笑傲江湖”。
旧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