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ou-raise-me-up
“要回家啦”!我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感到一种由衷的兴奋和激动。自从离家孤身一人来到这穷乡僻壤已有半年之久,这还是头一回回城。我祈祷老天,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不要下雨,路好走,没有泥泞。
我从木箱里取出最后一套特意留着回城穿的干净衣服换上,对着玻璃的反光,照了又照,往头上抹了些凡士林,枯萎的发质顿然变得油光闪亮,就凭着这副打扮和模样对城里人来说应该不会想到是从乡下来的,然而脸上烙上的一层黝黑是抹不去的,缺乏油水而干枯的肌肤一眼看上去就是营养不良。
广阔无边的天地其实狭小的像鸟笼一样,仿佛与世隔绝,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唯有与外界的联系方式就是书信,犹如烽火年代,家书抵万金,一来一去半个多月,新闻成了旧闻,信里无非就是那些陈词滥调,即使母亲来信,我也懒得回复。我开始对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城市充满了遐想,就像一个被丢弃的孤儿,重返母亲怀抱,却又感到如此陌生。回想起毕业前的“上山下乡”誓师大会上,那些口号喊的震天动地的先进积极分子们,如今在这里找不到几个,毕业后他们想着法子找关系走后门,想尽各种理由留在城里,无需去兑现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反倒我们这些从没喊过口号的后进分子,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二话没说,老老实实的到派出所把户口迁了,不敢耽误,默默地离开了这座依恋的城市。
这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我便起床收拾行李。其实昨晚一夜没睡着,翻来覆去,像似打翻了七彩盘,赤橙黄绿青兰紫柔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幅不规则的画卷,不知是梦幻还是臆想,一种难以名状的潜意识提醒我,此行不必抱有太大希望。
我决意要赶上六点半的头班车,即便这样,到家也得中午。我要乘着中午院子里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溜回去,免得碰上熟人问这问那,挺烦的。感觉 回家的路比来时更是漫长,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长途车一路的颠簸,晃晃悠悠,简直是一种煎熬!我恨不能插上双翅飞进家门!总算走下了最后一趟公共汽车,眼望熟悉的大楼、商店、人流、车水马龙;走进熟悉的巷子感到既亲切又陌生,陌生的不是变迁,而是远去的记忆。此刻的自信已被陌生感所取代,怕见熟人,怕打招呼,怕住脚彼此寒暄,问这问那。我像猫似得紧挨着墙边走,低下头,心想,无论遇到谁,装着没看见,就像把头埋进沙漠里的鸵鸟,只要进了家门,就算大功告成。我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小跑,一溜烟冲进院子,夺门而入,扔下手中的旅行袋便扑倒在床上。过了半晌,我慢慢睁开眼睛,定了定神,环顾四周,既陌生又亲切,一切依然如故,房间里透出的依然是那股熟悉的陈木气息。
“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家吗”?
我深深吐了口气,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舒心,甚至怀疑自己在梦境而不是现实。在外久了,想家乃是人之常情,即便那里是天堂,何况……那里与家所形成的反差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由物质的匮乏导致精神上的颓废,逐步摧垮了人的意志。眼前的一切对我来说太亲切了;青砖黑瓦的房子,坍塌腐朽的竹篱笆,还有那参天的老槐树……当然还有母亲,我朝思暮想的母亲。我能想象出母亲见到我时那般惊喜万分的状态。长这么大从没离开母亲那么久!想着想着,进入了梦境……迷迷糊糊中听到从院子里传来母亲低沉洪亮的声音。母亲推开房门:
“哎,人呢”?
我从门背后突然跳跃在母亲眼前,许久,期待看到母亲惊讶的表情。然而,母亲一点也没表现出我预想的那样,倒像我每天放学回来时那样平常,只是淡淡的说:
“什么时候到的”?
其实,母亲已知道我到家了,是院子里的邻居告诉她的。
“向队里请假了没有”,母亲问。
“请了”。
“哦,请了几天”?母亲又问。
“啥意思啊”?我心里想:“难道你不希望我在家多住几天吗”?
我没回答母亲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而母亲也不再说什么,做饭去了。
母亲的冷漠令我感到失落,原有的兴致一落千丈。
“难道我不该回来”?我问自己。
过了许久,母亲终于叫唤了起来,与我在家时一样,我该去做些饭前准备工作;拿碗拿筷子,盛饭。母亲像变了戏法似得烧了几个大菜;红烧排骨,青椒炒肉丝,还有面筋塞肉,都是最爱吃的。此刻,望着这一桌久违了的大菜,与乡下的瓠子汤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我开始悟出了些许母亲的用心良苦。
“在农村表现怎么样”?母亲问。
“上个月我入团了”。我说。
“哦,很好,劳动不能偷懒,苦点累点对你将来上调有好处”。
母亲还是说着临别时反复唠叨的那几句话。母亲并不了解那里的情况,其实有好些知青长期躲在城里称病,似乎他们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调回城的。可是母亲给我灌输的是只有坚守在那里,好好表现,才能尽早上调回来。至少做满周总理说的一年三百个劳动日,回城就没问题了。
“是真的吗”?知青们谁都半信半疑。城里户口都迁走了,与农民没什么区别,没人知道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载,或是更长,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唱起:”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那个老郑,不是在那里呆了八年了吗,快三十岁了仍是独善其身。城里姑娘看不上他,乡下妹子又不敢娶,唯一的希望就是回城,哪怕白了“少年头”!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与当地人同化了,连口音都是地道的本土腔,很难分辨出他与邵队长的腔调有什么不同。要不是他对我说他是上海回乡知青,没人会认为他原本是个地道的上海人。
晚饭后,母亲收拾完厨房走进我房间来,想和我聊一会,见我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便悄悄的走了。我没睡,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想着夏薇,想着明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城里的感觉真好,至少不用起早,一觉睡到太阳挂在屋角的时候。
初春里的第一束朝阳从东边的窗户里射了进来,恰好照在我的额头上,应了“春眠不觉晓”的这句古诗。一清早,巷子对面小学校的上课铃声响了长长的第二遍之后,原是叽叽咋咋的喧闹声嘎然而止,一片寂静。一眼望去,笔直的巷子空旷而静谧,只有零星的几个老人拎着菜篮子往家走。我又换了身留在城里穿的衣服,往头上抹了厚厚一坨发乳,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已然还原了城里人。我不再挨着墙根走,而是盎然阔步,堂堂正正的走在路中央。这回,我已做好充分准备,倘若遇见熟人,我会露出灿烂的微笑。
我照着马小红给我的地址“按图索骥;这是坐落在城北M大学校园后的一幢老式宿舍楼。阴暗的过道里,大白天也像晚上,黑乎乎的,走廊的水泥地上泛起一片片水印,湿漉漉的。走廊两边摆满了炉灶,煤堆,垃圾桶,和各种杂物,仅能一人通过,稍不小心,就会被散乱在地上的东西绊倒。
“你找谁”?
一个老太太从隔着的沙门后突然冲我问。她粗哑的嗓门着实把我惊栗了一下。
“请问这里有个叫夏薇的吗”?
“你找她”?
老太太语气有些生硬,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
“你是她什么人”?
“噢,我是她一起插队的知青”。
“噢,她上个月回来过一次,住了几天就走了,再也没见到她”。
“不对呀,她没有回乡下”。我心想。
“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我问。
“不知道”,老太太显得不耐烦的样子,把遮在沙门上的半截黑黢黢的花布帘放了下来,转身走了。
“她家是哪个房门”?我追问,没有回应。我感到纳闷,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你找夏薇吗”?一个中年妇女从我背后赶上来,操着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对我说:
“那天我见她拿着行李离开时,她说生病了,要去住院,后来……”。
“你知道生什么病吗?住哪个医院”?
“她没说,我看她脸色不太好”。
“住院了”!我感到意外,算起来至少有半个多月了,难道……?
城里有那么多家医院,上哪儿去找?我心想。
“要不你去她外婆家找找看,好像听她说过,外婆家在城南的有个叫花菲里的地方,具体门牌号我就不知道了”。
我对城南的地名是陌生的,从未听说过有个叫花菲里的。下午到了城南,问了不下于三个老城南人,竟然没一个知道的。我决定去医院找。
三天下来,我把城里的七八家大小医院跑了下来,又把城南几家医院找了个遍,结果令人失望,甚至已丧失了继续找下去的信心。
“回来好几天了,整天在外面忙什么呢?该回农村了吧”?
晚饭后,母亲对我说。失落的心情下,加上母亲这番话,憋着的一股火犹如沉睡已久的火山即将迸发出来。我强压着内心的憋屈,说:“怎么,要撵我走啊”?
“你刚去,要注意影响,又是李书记的关系,这都是为你好”。母亲平静的说。
看来我在家是呆不下去了,母亲已下了“逐客令”。再这么漫无目的找下去也是徒劳,剩下的就是一个字:走!
又要离开了,太多的恋恋不舍和遗憾。一想到又要面朝黄土,背朝青天,整日瓠子汤的日子,原有的恼怒却被一股酸楚所取代。
这天,母亲起的特别早,为我熬了一大罐子甜面酱,里面有肉丁,花生,蘑菇,还有煮熟的鸡蛋。母亲说,酱不容易坏,可以放的久一点。临走时,母亲又给了我六十块钱。
我又登上了开往古桥方向的长途车。车站里的喇叭传来的还是那地道的城南腔:“往淳化,索墅,古桥方向的车子就要开了”。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