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如一夜春风”,房改是改革的重要内容。仿佛一夜之间,仿佛只是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我们医院的集资楼就不稀罕了,我花的三万六千五百元也不算啥天文数了,没有同事再议论花这么多钱买房值不值了,各个单位的职工都在自觉自愿像买菜买衣服一样自然地去买房了。
而且,“房改房”这个名词在舞台上还刚刚开始表演,又被轰轰烈烈的“旧城改造”给替换了下来。九八年底,烧掉房子的阴影似乎已被舅舅抛到了九屑云外。因为那时工地太多了,舅舅每天都可以出去做小工,舅舅脸上写满了“来钱很快”这几个字。
[现实]我的舅舅(8)那时候的舅舅,就像一头壮牛,有着使不完的劲。
九八年我把88平方的大套卖了,换了一套65平方位于顶层的中套,我用差价(三万五千元)还债和装修。这次装修是医院一个工友的老公帮我做的,他是泥匠。小工我没请,舅舅自告奋勇来帮我干了几天。
舅舅干活,不熟悉的人可能会怀疑他磨洋工,但细细观察,我很奇怪,他竟然始终用同一个节奏在干,虽然每个步骤都像是慢动作,但好像是机器人,不切电源他就不会停。我以此判断,舅舅说很多工头争相请他,很多大工争相要和他合作大概不是吹牛。
估计舅舅花了一两年时间就把债还清了,可接下来舅舅的烦恼越来越多,还不如烧掉房子前活得幸福,活得有希望。
舅舅先是向我吐槽舅妈宠孩子。大表弟辍学后在家什么活都不干,就知道玩。本来舅舅想带他下地干点拔草这样的轻松活,可舅妈说表弟还小,长得又瘦弱,等满了十六周岁让他去鞋厂学手艺就好,没必要让他学农活。
表弟一天到晚不是睡觉就是不知跑哪不见了人影,舅舅说他是油瓶跌倒都不会扶一下,更别说洗碗扫地了。
“油瓶跌倒都不会扶”,那是我们的一句方言。以前农村人没什么好东西,油算很值钱的宝贝。我们家很奢侈,我外婆用一块棉布裹住筷子的一头,每次炒菜,用它蘸一点油抹一下锅子,而舅舅这种我外婆眼里的正宗乡下人,不来客人是不会动油瓶的。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油瓶跌倒是多重大的事啊?如果一个人见着油瓶跌倒都不去扶,那该有多懒!
听了舅舅的抱怨,每次见到舅妈我都要教育上一通,舅妈从来不会辩解一句,无论我说什么,她都眯着一双迷懵的眼睛回答我:“哦,好的,我知道了。”舅妈说话的模样既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又让我产生一种我是外星人的错觉。舅妈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又对我充满了崇拜与敬畏。
可是我教育人的瘾还没过足,舅妈就不来我家了。
九八年以后,只剩舅舅还时不时地到我家走动一下,来了以后,主要内容就是抱怨。
九九年表弟去舅妈本地的弟弟那当学徒,干了大概有一两年,后来坚决不肯去了,好说歹说的又到舅妈九江的弟弟那干了半年后,表弟说他已把全套做鞋工艺学会了,要去深圳、广州闯世界,挣大钱。其实我知道原因不是他两个舅舅开的工资低,而是两个舅舅都要年底才结工资,工资又不经表弟手,每个月少量的零花钱实在无法满足他去游戏机房打游戏的开销。
表弟去广州打工后,舅舅开始抱怨表弟每次出去,都要向他要路费,每次回来,却是一分积蓄都没有。
我给舅舅出主意,以后路费不要给,让他表弟自己想法去。如果他因此不再出去,就在本地打工也挺好。那时候我们本地也有好几家鞋厂了。
舅舅说万万不可,如果这样做,表弟还要在家里吃喝,比替他出路费更不合算。我说那就分家,让他自己一个人过。那时表弟已二十四五岁了,按农村风俗,都该成家了。舅舅说绝对做不到,舅妈不会同意的。
那么多年和舅舅一家相处下来,这时我已明白为什么传言舅妈是个很不能干的人了,她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主见,经常是舅舅说什么,她就跟什么。所以舅舅说舅妈不同意,其实是他自己不愿意这样做。前面舅舅说舅妈认为表弟不该学农活,真实的情况恐怕是舅舅自己管不了表弟,然后自己找理由宽慰自己,舅妈跟着学,最后就成了舅妈宠孩子。
我老公和儿子都说我有轻信的缺点,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情绪比较容易被感染,事后也是会分析的。
舅舅说表弟不好时,我就比他还生气,恨不得立马去帮他教训这个不肖子。可当我痛斥表弟时,舅舅却开始夸儿子了。舅舅说表弟做一双鞋只要多长多长时间,换了别人是绝无可能的,一般人会一两道工艺就碰天了,全套工艺都会的是少之又少。
我说那有什么用?他本事再好,不愿干活能赚钱么?或者他在外面真是聪明又能干,或许已经赚到一些钱了,可天天刮老爹又算什么呢?现在就这个样子,等他成家了你还能靠到他半点?
舅舅顿时嚅嗫起来,一边解释着表弟回来后还是买过好几次菜的,一边坐位上开始长钉子似的挪来挪去准备告辞。
大表弟的事舅舅抱怨了好几年,听得我都提不起生气的劲了,舅舅后来也不主动讲了,可小表弟又长到可以来事的年龄了。小表弟做的事更可恶,舅舅大概实在没地方渲泄,又来找我抱怨了。
舅舅说小表弟偷他钱去打游戏,学校要劝退。我劝舅舅一定要让小表弟把初中读完,不能学大表弟辍学。至于学校劝退,根本不必紧张,我们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学校没理由不让表弟上学的,只是舅舅以后对小表弟还真得严加管教才行。
可是舅舅再来时,告诉我小表弟已不去上学了。舅舅把手一摊,脸上的表情又像苦笑又像讪笑: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己不愿意去,学校劝退,他求之不得呢!
这下可好,大表弟好歹还混到初三,小表弟却是初中只上半年就不去了。
不再上学的小表弟,自然是步了他哥哥的后尘。待业的时间里,也是油瓶跌倒都不扶,也是要么睡觉要么不见人影,而且,比起他哥哥,他更有气死老爹的本领。
一天,舅舅急匆匆到我家,气急败坏地告诉我小表弟偷了他两千元存折跑银行取出来全部花掉了。我奇怪存折不是本人如何取得到。舅舅说他还偷身份证,还偷户口本。
如此上千的大案,小表弟做过好几次。舅舅每次气急败坏地来,又仿佛被我做通了思想工作似地离开,其实舅舅走后,我倒有好几天心情不平静的。
我有时搞不清舅舅到底是抱怨还是炫耀,因为舅舅会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告诉我他把钱和存折等藏得有多隐密,比如某块瓦里,某块地砖下面,某道墙缝里面……但小表弟无一例外均能找到。还有,舅舅不无庆幸地说:这小子,只吃窝边草呢!邻居和同学,他倒是不偷的。
不过,有一次大概小表弟偷太狠了,舅舅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说年纪那么大月经都没了怎么还会有小孩?果真就是个妖胎!我还没和你说呢,你舅妈出院那天,无缘无故的车都翻了,大人小孩全掉河沟里了,那次没淹死就不是好事!你看才几年?又放火烧了房子!这就是个妖孽,真是留不得!”
那次我简直怀疑舅舅要大义灭亲了,真是很为他担心,我就把这事告诉我妈了。几天后舅舅到我妈那,我妈就建议道:“兄弟呀,你要信得过姐,把还有的存折都放我这吧。你去设个密码,密码就自己记好。我一定帮你保管好了,你啥时要取钱啥时来拿就好,不然这样偷下去可不是个事呀!你看你做点小工存这点钱多不容易,他倒好,眼睛眨都不眨的就花没了!”
舅舅听了我妈的话吱吱唔唔的,最后说:“我以后会藏好一点,再不让他找着。”
舅舅走后,我妈说:到底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愿给儿子偷光也信不过姐姐呢!
可是,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舅舅大概已经被偷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