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
人如果知道自己的死期,那他这辈子,都活在阴影之下,不敢随便去爱,也不敢被爱,可如果一个人,知道世上所有人的死期,那他这辈子,怕是连恨也不会了。
我曾经问师傅,为什么要救我?他说,因为家里太冷清,想添点人气。
我知道他又在屁话,咱们既没有家,也不是人,甚至连鬼都算不上,想到这多少有点沮丧,手里的招魂幡蔫了,师傅在前面摇摇铃铛,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我脑海恢复几分澄净,赶紧跟了上去,只听师傅一步一唱:生人勿近,生人勿近……
这世上,有人,有鬼,有半人半鬼,准确来说,我应该算偏鬼多一点,毕竟这副身体早已腐坏,三日之内若找不到新鲜肉体,那我只能躲进师傅的破琴里了,在我看来,这也是那把琴唯一的用处,可师傅却十分宝贝它,除了打坐的时候取下来放在身前,其他时候永远背在后背,我曾经很好奇,师傅洗澡的时候是否也背着,经过长久的暗中窥视,发现他居然从来不洗澡。
“十七,到了。”
师傅走到一座坟包前停下脚步,四周的土很新,我凑到墓碑前,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了半天,发现这里埋的是个早夭的女童,我后退几步指着墓碑抗议,好歹小爷我也是战死沙场的铮铮汉子,难得有机会换具身体,不必再将就了吧,最好是能找个体魄健硕的少年郎……
“方圆百里,只剩这具了,你还有半柱香时间考虑。”师傅说完自个儿在墓前盘腿坐下,双手合十,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为了表示决心,我也坐在他对面,狠狠盯着他。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有些坐不住了,脑海里反复出现师傅之前的那句话:“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啊。”
“好吧,算你狠。”
我不再抵抗,全身放松下来,注意力都集中在百会穴,困意慢慢袭来,我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就像那天战场上濒临死亡的感觉,我想,怕是又要再来一次了。
【行者】
我翻过一座座雪山,又穿过一片片沙漠,我踏遍红尘,穷极天涯与海角,只为寻找你的身影
我这辈子,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灵魂,可我自己却没有灵魂,五百年前,遇到过一个和我类似的行者,他说,我们都是被诅咒的可怜人,我问,该如何破解?行者摇摇头没有回答,转身又踏上旅途。
一路上,小十八总是问我:“师傅,我们要去哪里?”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因为我只知道,走下去就对了,终点在哪没人知道。
十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只好带她走官道,找点吃食,可意外的是,这一路上尽是各地逃难的灾民,衣不蔽体,形容枯槁,他们用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陌生人,眼神贪婪却又残忍。
“和尚,把包裹交出来,不然今晚吃了你们。”前路被几个瘦弱不堪的少年拦下来,他们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十八,似乎有些紧张。
“我不是和尚。”
为首的少年敲了敲同伴的脑袋,道:“笨,哪有这么长头发的和尚,肯定是臭道士。”
“可我也不是道士。”
少年一时语塞,然后拎出一根木棍,故作凶狠道:“老子管你是什么,今天吃定了。”
我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你不是说不是和尚吗?”
“有感而发。”
【十八】
十八又生气了,撅着嘴气鼓鼓地坐在路旁,手里掰着小木枝,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立马转过头不理我。
那几个少年蹲在不远处狼吞虎咽,很快包裹里只剩下一张饼了,我知道那是十八的干粮,所以她自然生气。
“我给你弹一曲吧,你不是一直想听么?”十八这才欣喜地转过头来,然后故作矜持道:“就给你这个机会。”
我从背后取下琴袋,慢慢拿出那张琴,十八是第一次看到它,所以很期待,可当真正看到时,她却又失望了,因为这张琴只有一根弦。
那天夜里,我又弹起这把桐木琴,还记得上次弹它,是在三百多年前那一个午后。
“师傅,这把琴有名字吗?”
“有。”我看着十八,微笑道:“她叫早月。”
【早月】
也许真的,没有所谓的永恒,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失去的
早春三月,青都已渐渐回暖,阿离推开窗子,让外面的阳光照了进来,我本能的抬手遮挡。
“夫人,今天难得好天气,出去走走吧,别给闷坏了。”
阿离是照顾我的婢女,也是这秦王府里我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可她胆子太小,经常像个受惊的兔子,我也不好过多苛责。
“走,又能去哪呢?”阿离知道我一直想回烟雨楼,犹豫道:“秦王嘱咐过,夫人不能出门,要不,我们去花园看看,听说今年的花开的特别好。”
“开的好,也无人赏玩。”我走到窗边,依稀听到了长宁街的喧闹声,片刻后又消失无踪。
“夫人?”阿离见我盯着窗外发愣,唤了几声我才反应过来,回头问道:“那个琴师还在么?”
“在的,秦王特意把他召来候着。”
“让他过来吧。”
“是。”
再次见到琴师,是在百花园的凉亭里,他眼睛上蒙着白布条,被阿离牵引着在石桌前坐好,原来已经瞎了。
“夫人想听什么?”琴师温柔的问,我却已经泪流满面,强忍着用正常的声音答:“先生之前常弹的。”
“好。”琴师手指轻拂过琴弦,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嘴角挂起一丝微笑,沉默片刻道:“夫人若之前来过烟雨楼,应当见过月姑娘吧,她的舞姿与此曲乃是绝配,可惜了。”
“你见过月姑娘?”我擦擦眼泪,看着面前这个白衣男子,只见他点点头,道:“自然是见过,她每次跳舞的时候,我都在一旁抚琴,只是她不一定记得我罢了。”
“你的琴声这么好听,她是记得的。”
“可惜。”琴师叹了口气,遗憾道:“可惜以后,不能再为她抚琴了。”
我没有回应,琴师以为惹我不高兴,连连抱歉:“今天是为夫人助兴,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了,在下这就为您献上一曲。”
说完,琴师手指如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飞,琴音流水一样倾泻而出,在这花园里回荡着,渐渐飘远,飞向高高的院墙之外。
我站起身来,在亭前开始翩翩起舞,一颦一笑,每个回望和转身,都和之前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又回到那天晚上,烟雨楼的舞台中央,万众瞩目之下,我侧身回眸,无意看了帘幕中的琴师一眼,而他,也正朝我微笑着。
【阿生】
“喏,还给你留了一张。”我一边说着一边擦了擦口水,眼睛片刻也没能 离开那张饼,面前的小姑娘“哼”了一声说:“我不要了。”
谢天谢地,我赶紧把饼拿了回来,笑道:“那我们分了啊。”刚说完,兄弟几个凑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这最后的口粮瓜分了,小姑娘气得直跺脚,对旁边那个男人撒娇:“师傅,你看他们都吃了。”
说起这个男人,我还是有几分忌惮,看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不像是普通人。
“是你不要的嘛。”我看她哭得可怜,把手里的最后半块递了过去,道:“要不这个给你。”
“不要!”
女人的心思真难猜,这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我有点头疼,懒得理她,把那最后半块全塞进嘴里,还差点把小爷噎到了。
吃了就想睡,看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燃起篝火,众人围了一圈,打算在这林子里凑合一晚,小姑娘吵闹着肚子饿,也许是太乏了,在这样吵吵闹闹中,我一躺下就睡着了。
半夜,被身边窸窸窣窣地响动惊醒,我偷瞄了一眼,竟然看到两只豺狼般的大妖怪,挨个趴在众人脸上,像吸水一样轻轻一吸,青烟缓缓从脑壳冒出,整个过程都悄无声息,又十分诡异,而白天那个男人,此时却不知道去哪了,眼看下一个就轮到那个小姑娘,妖怪刚把嘴凑到她面前,却没有立刻吸食,我趁机跳起来大喊了一声:“妖怪啊!快跑啊!”
我没注意他们醒过来没有,喊完这一句,我撒腿就跑,妖怪撇下剩下的人,转头朝我追了过来,小姑娘也被我这一声给吓醒了,然后大叫了一声:“师傅!”
我知道,她没事了,她的师傅会来救她,我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很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一只爪子从我的胸膛穿出,那一瞬间,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痛苦,原来死亡,这么简单么,比起路上那些人饿死,被人吃掉,我好歹,还能做个饱死鬼,倒也不亏。
生命随着鲜血迅速流失,我倒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慢慢的,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小姑娘,牵着他师傅的手,从远处走过来。
“陈阿生,阳寿已尽。”
“师傅,如果今天我们没有出现,他会死么?”
“……”
【拆骨】
“你别跪了,师傅说他不是神仙,没办法起死回生。”
我看着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有点奇怪,每年都有很多人来迷雾森林找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异人,也就是我师傅求救,每个人都十分诚恳,有的带了几大车黄金,有的带了诸多仙草宝器,甚至是美女,可唯独这个男人,只带了两副棺材。
一副里面躺着位女子,另一副,是为自己准备的,他说,如果师傅不出手相救,那就帮忙把这两副棺材埋在一起吧,这般执着实难一见。
直到第十天,男人仍在外面跪着,师傅终于推门出来了,只见他叹气道:“起死回生不可能,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她的魂魄,只是代价嘛,你不一定付得起。”
“不管代价是什么,我都愿意。”
“哈哈。”师傅摸了摸胡子,笑道:“一百年前,有个叫李思的人也这么说,你还还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话可别说太满。”
“你要什么?”
“要你剥皮拆骨,来制锁魂器。”
天色将晚,男人背上那把桐木琴,与师傅挥手告别,夕阳的余晖中,他笑了,我挠挠头,问师傅:“人类,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被剥皮抽筋,就为了制一把琴,就为了锁住那个女人的魂魄?”
“有些人,不愿放手,是以为能与天争命。”
“可弱小的人类,哪有这样强的力量与天争?”
“也许,因为有爱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