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中秋,我们回老家领了结婚证。
在陆潇的坚辞下,我们没有再举办隆重的婚礼,只是请了双方的亲朋好友宴客。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我们经历了种种曲折和磨难,最终还是重新走到了一起。
婚后,我们仍住在成都九眼桥的那套房子里。此时我们的家境,都已无力再买新房。继我病愈后,父亲那年也生了重病,母亲每天都在家照顾。婚后回到成都那一晚,我抱着陆潇愧疚地说:
“潇,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接下来我一定努力赚钱,早点让我们住上新房。”
“没事,”陆潇轻声说,“我们能在一起,便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至于房子,我们迟早都会有的。”
我原定的三亚蜜月度假计划,也被陆潇果断得否决了。她说,三亚蜜月度假太贵,我们结婚后,还有很多用钱的地方,等以后条件宽裕了再去不迟。最后,她改成了离成都仅四百多公里的西昌,她说那里有阳光,也有邛海,冬天在湖边找个公寓度假,再合适不过。
在回成都的火车上,陆潇还主动跟我说:
“我们回去后,第二天就去看看苏虹吧。”
我默然不语,之前在每年的清明节、忌日和送寒衣节,我们都会一起去磨盘山公墓看望苏虹。但现在和陆潇已经结了婚,我心里始终对苏虹抱有愧疚。
陆潇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接着对我说:
“苏虹心地善良,她知道我们结婚后,也不会怪我们的。她不忍心看你一辈子孤苦伶仃得过下去,以后有我在你身边照顾你,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
我答应了她,在回到成都的第二天,我们去磨盘山公墓看望了苏虹,把我和陆潇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她。那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上不时飘过几朵洁白的云彩。我亲手擦拭苏虹的墓碑后,只见碑前的土壤中,不知何时已长出一株青草,上面开有一朵淡红的小花,在微风中对着我们频频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拼命赚钱,每天从早上六点忙到晚上一点。除了人像、风光摄影和给网站杂志写稿外,我又接了商业摄影的活,跟网店商家合作,拍服装,拍饰品,拍化妆品。我自学了图片后期处理,以便节省开支,还能把照片卖个好价钱。我还跟陆潇一起学会了开网店,在网上开了我们的摄影和翻译工作室。
结婚后,我们没再出省旅游,想尽一切办法省钱。刚开始,我每天都开车接送陆潇上下班,没过多久,陆潇便不再让我接送,她想坐公交省油费。上班高峰期,从家坐公交到她们公司得一个多小时,中间还要倒一趟车。我心疼她,说我宁愿每天多接一个单,再晚睡一个小时,也不能让她太累。她反过来安慰我,说她白天一直坐着并不累,宁愿每天站一路,也要让我晚上多睡一会。
我们不再去外面吃大餐,几乎每天都在家吃,偶尔在楼下的厕所串串店打打牙祭,人均不超过二十块钱。陆潇上班也开始带饭,她说外面又贵又不好吃,中午吃着前一天晚上我做的饭,还感觉很温馨。周末时,我们会一起去超市买各种菜和底料,在家坐在电视机前,边看电视,边吃着热腾腾的火锅。
陆潇也很少逛街买衣服。我们周末的娱乐项目,不像别的夫妻那样,逛商场,看电影,喝咖啡。我们去最多的地方是公园。陆潇说,每次和我一起进公园,她都会想起我们幸福的往事。我们在中专时去过两次公园,第一次是牵手、拥抱和亲吻,第二次,陆潇把她的第一次给了我。
我们经常回忆往事。在家里,我把我们以前传过的纸条、写过的书信,都珍藏在了相册里,不时坐在一起翻看。当我想起那次元旦舞会,说到她在舞台上的惊艳时,陆潇站起来,在不大的客厅里,给我单独跳了那支舞。最后她说,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她只跳给我一个人看,只能让我欣赏她的舞姿。
陆潇送给我的发夹,也被她戴在了她上,从来没换过。她说,我每天看到它,就会记起以前的美好与磨难,那样才会一直珍惜现在的来之不易。我至今仍记得,当我被陆潇拉着走进维修店,要求把那粒嵌着的煤渣换成水钻时,戴着老花镜的大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
我们的二人世界,是如此的幸福。有时我们在外逛街,看着满街奔跑的小孩时,陆潇羡慕的眼睛中,也会流露出一丝神伤。结婚后,我们去了包括华西在内大大小小的医院,但结果都一样。
没有孩子的这几年,陆潇把她几乎全部的母爱,都倾注在了小咪身上。
到2008年时,小咪刚满五岁,健康又活泼。陆潇曾在婴儿用品店买了一个拨浪鼓,经常晃着逗它玩,小咪也高兴得满屋子乱跑。她还经常把小咪抱进纸盒里,两手抓着左右两边的纸板,弯下腰来,边轻轻哼着儿歌,边在半空中像摇篮一样缓缓摇。此时小咪也一改往日的活泼,躺在纸箱里,安静得个婴儿一样。秋天时,陆潇会花一天时间,拿起针线来,用她的旧衣服给小咪做一个温暖的窝。白天它躺在里面,边晒着温暖的阳光,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到我们关灯躺在床上后,它会很快钻进我们的被窝,像孩子一样躺在我们中间睡下。
陆潇每天上班后,只要我在家,她都会随时问我,小咪正在干什么,吃饭没有?这时我会马上拍下小咪的照片,在网上发给陆潇看。我们还把小咪的照片洗出来,放在一家三口的相册中,装进客厅的照片墙里。有时候,陆潇下班刚进门,就把小咪抱在怀里跟它说话。完了她把小咪放在我的肩膀上,让我像举着孩子的父亲一样,在客厅里来回转悠。
小咪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它从小就爱尿床。每次看到床上一滩淡黄的水渍,陆潇都会把小咪抱到旁边,轻轻拍着它的脑袋教育它:
“都多大了,还在床上尿。别家孩子两三岁就不尿了。”
有时陆潇也会来气,看它一直屡教不改,下手狠了点。每到这时,小咪都会钻到沙发底下,呜咽着一天不敢出来吃饭。时间长后,陆潇开始心软,她把猫粮盆放在沙发底下,轻声对小咪说:
“以后你只要不尿床,就是好孩子,妈妈再也不打你了。”
一个春日的周末,陆潇在把尿过的床单被套放进洗衣机后,打开房门通了下风。她一直看着门口,怕躲在沙发底下的小咪跑出去。这时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响了,陆潇过去接了电话,是公司临时安排的事情。说着说着,她忘了门还开着,等挂掉电话后才猛然想起。她赶忙趴到地上看沙发底下,小咪已经不在那里。
当时我在另一个房间里,正对着电脑写稿。紧接着听到陆潇的哭腔,我赶忙走出房间,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对我说了刚才的经过,最后两眼泪汪汪得对我说:
“都怪我,小咪不见了。”
那天白天,从楼道、楼顶,到楼下花园里,我们在小区里找了一整天。陆潇手里拿着一个装满猫粮的碗,从房间门口,沿着楼道一路撒到楼下。她对我说,不管多远,小咪都能闻着猫粮味走回来。
傍晚时,我终于找到了小咪,它正躲在草丛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当我们一起把小咪带回房间时,陆潇再也忍不住,抱着小咪开始大哭:
“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你走丢后,妈妈心里不知有多难受。”
我在旁边不停得安慰她,自己也有点心酸。我们已经35岁,但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以后很可能也不会再有。陆潇虽然不对我说,但我明白她心里的苦,她是多么想有一个孩子。
晚上躺在床上时,我对陆潇说:
“咱们今年买房后,领养个孩子吧。”
结婚一年多,我们差不多已经攒齐新房的首付。过完年回到成都,我们就开始在市区到处看楼盘。我的想法,是在高新区大源买一套三居室,升值空间大,离她上班地方近点。而陆潇的想法和我不一样,她想尽量省钱,在航空港买一套便宜的两居室,够住就可以,剩下的钱再做点小生意。这三个月时间里,我们谁也没办法说服谁,买房计划就一直搁置下来。
我们之前也商量过领养孩子,但陆潇不甘心,她想去医院治好后,亲自给我生一个。我说即便能治好,但高龄产妇生孩子不安全,我不能冒着失去她的风险。她当时问我:
“要是在医院里难产,我和孩子只能保一个,你保谁?”
“当然保你,”我丝毫没有犹豫,“即便一辈子不要孩子,我也不能再失去你。”
她轻声说,“我相信你,但我还是不甘心。不能因为我,断了你们家的血脉。我也不能让别人指着咱们的孩子说三道四。”
这天晚上,我旧事重提后,陆潇神色黯淡地说:
“到时候再说吧,实在不行,只能领养一个。”
我抱紧她,抚摸着她的秀发,对她说: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孩子,今年买房搬进去后,咱们就开始准备。”
接下来,我们开始讨论新房,商量装修和家具布置。我还向她许诺,今年冬天带她去一次三亚,把结婚时没度的蜜月补回来。以后等孩子长大了,我们再出国旅行,去东南亚,去马尔代夫,甚至环游世界。
这天我们聊了很久,小咪也一直趴在陆潇枕头旁边,静静得听着。到晚上快一点时,陆潇对我说:
“咱们早点睡吧,明天我还得陪两位外国客户去都江堰,给她们当翻译。你也早点睡,每天睡那么晚,对身体不好。”
说完后,陆潇抬起头,亲了一下我。我也紧紧抱着她,沉沉得睡去。
第二天是周一,一个平常的日子,我上午出门给客户拍摄后,中午照例回到家里,坐在电脑前开始写稿。
写到后来,我突然开始感觉到椅子摇晃,我以为是小咪在我背后捣乱。等转过头来一看,我才意识到不妙,家里的所有物件,都开始剧烈地摇晃。
是地震!
我心里暗叫不好,下意识得拿起手机,冲出房门。我们住在五楼,此时楼道里开始窸窸窣窣得往下掉石灰,一片杂乱。我把房门一甩关上后,顺着楼道往下跑,一路脑海空白,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才跑到楼下。此时地面还在像波浪一样,不停得前后涌动。我随着混乱不堪的人群,一直跑到中央空旷地带才停下来。
顾不得许多,我第一时间给陆潇拨了电话,里面一直是“嘟…嘟…”的提示音。旁边几乎所有人也打不通电话。我随即开始发短信,心里仍在“砰砰”乱跳。短信过了很久,才最终发出去。不一会儿,我就收到了父母的短信,他们那边很平安。已在成都上班的妹妹,也给我回了短信,说已经跑到楼下,让我不要担心。
只有陆潇,一直没有回音。
接着,旁边的人群开始议论,是成都附近的汶川发生了大地震。我在地图上看过,都江堰离汶川很近,脑袋几乎要炸了起来。我心里不停得祈祷着,陆潇千万要平安,千万不要出事。随后我很快跑进停车场,我要开车去都江堰接陆潇。
一路上,大街两旁聚集着从楼上跑出来的人群,道路中间也不时堵车。我心里不停得安慰自己,成都市区没事,想必都江堰也没事。陆潇只是没来得及回我电话和短信,或者是把手机落在楼上了。
半个小时后,我开车冲上了成灌高速,全速往都江堰方向驶去。时速表的指针,从100开始,一直往上跳,140,160,180,200……高速上,除了小车外,到处都是闪着应急灯的救护车,来来往往得呼啸而过。我紧盯着前方的路面,在车流中不断左右穿插,几乎要随着车身飞起来。
五十公里的距离,我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很快赶到都江堰。一路上,我都没有接到陆潇的电话和短信。
当车开到幸福大道上时,眼前的惨状,让我瞬间震惊了。
车外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粉尘和烟灰。街道两旁,不停有楼房轰然倒塌,遍地都是受伤避难的人群。有的大楼,一层和两层全被覆盖,从三楼踩着废墟就能下楼。一具具早已无法动弹的身躯,浑身血污,被陆续抬到楼下。我在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和哭喊声中,一路睁大眼睛,寻找着陆潇的身影。但我一直没有她的回音,无法得知此刻她在什么地方,只能徒劳得沿马路一遍遍搜寻。
我的心已跌落到谷底,眼前的场景,让我恐惧得要命。我不敢想象,陆潇此时是什么样的情景。这么长时间了,她为何一直没有联系我。就算是手机不在身边,也应该用别人的手机给我报个信。我不敢再接着想下去,拿手拼命得敲着脑袋,试图让自己恢复冷静。
夜幕降临后,我开车把都江堰城区转了几遍,仍然没有陆潇的消息。这时天空开始飘雨,我把车停到路边,冒雨走到街道两旁,仔细辨认着路边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
到半夜时,仍然一无所获。
我呆立在马路旁边,任由雨水冲刷着我的脸庞。我的大脑几乎已停止思考,只是不停得重复着一句话:
“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找到你。”
第二天,我开始去都江堰的医院寻找,寄希望于能看到陆潇的身影。我还开车去了青城山景区脚下,虹口景区外,而我的手机,仍然是一片静默。她的网络头像,一直都显示灰色,从未上过线。
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第七天,整整一个星期过去,我都没有再见到陆潇。陆潇父母也来到成都,和我一起在医院门口贴寻人启事,在报纸上登广告,在网上论坛里发帖,但都没有任何效果。
陆潇仿佛已从人间蒸发。
我的心情,从焦急,到恐惧,再到绝望,最后已心如死灰。
19日中午,我再次从省医院和中医附院寻找未果出来后,独自一人来到天府广场。这一天是全国哀悼日,我怀着几近渺茫的希望,祈盼能在这里见到陆潇。
这一天,成都烈日当头,万里无云。寂静苍凉的天府广场,几万人臂缠黑纱,低垂着头颅,不住掩面啜泣。偌大广场,在黑白两色交织下,鲜艳的五星红旗降到一半,在微风中无声地拂动。刺耳尖厉的警报声,开始在城市上空盘旋,回响,直渗进每一个人的毛孔和血液里。我独自肃立在人群中,默默思念着久无音信的陆潇,祭奠着三万多个在地震中逝去的灵魂。
默哀完毕,人群中开始泛起漫天的痛哭声,我也不由自主得宣泄着自己的悲伤。在我旁边,有的人长跪不起,有的人仰天祈祷,还有的已声嘶力竭。紧接着,广场上响起了“四川,加油”、“中国,加油”的呼喊声,一次次刺破云霄,震耳欲聋。我随同万千双手臂,挥舞着纪念横幅,瞬间,广场上汇聚成了一片悲痛而又激昂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