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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肃侯传 第一章

来源:东饰资讯网

      八方楼是武威城中心十字大道街口的一栋二层酒楼,虽然不算新,但论规模,在武威也数得上了。而论生意,则八方楼绝对是武威最红火的,没有之一。由跑堂做到掌柜,冯康在八方楼前后已经干了二十多年。四十出头的冯康比同龄人略显年轻,对此他的解释是张罗店铺总是需要保持微笑,久而久之人也好像自然年轻了。冯康在柜台里慢悠悠的踱着步,不时的瞟一眼大堂中央的那张食案。

      一个身着青色单衣的书生一手端着酒碗,坐在那张食案边大声呼喝着。书生的皮肤被西北的阳光晒成了小麦色。一张略显瘦长的脸上罗列着还算工整的五官,尤其一双不算太大但极有神的眼睛上方悬着的一双漆黑的眉如弯刀一样自然向上挑着。书生修长的手指在食案上轻快的弹敲着,却并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好像在整理着自己飞扬的思绪。食案四周,或站或坐,有十几个酒客围着书生。整个大堂里,大半的酒客都在这里了。

      那个书生出身商贾之家,也经常光顾八方楼,而且每次来总是会要上两壶八方醉和一碟卤肉。尽管家境不差,但书生还是会时不时的赊账,也不给酒保小费。几年前,书生的父亲在行商途中被盗匪所杀,家中就此少了经济支柱,家财自然见花见少,再殷实的家底也早晚会坐吃山空。书生痛下决心搜集家财在州里捐了个孝廉,自此离乡任职。之后,包括冯康在内的许多人都调侃他为贾孝廉。

      十几天前,贾书生因为染病而辞官回乡。同行的十几个同乡都没有回来,只有贾书生一个人安然无恙。据贾书生说,同行的人都被羌人所杀,只有自己设法脱身了。虽然大家对贾书生的说法都半信半疑,但这几天贾书生来喝酒时总会有不少人来跟贾书生聊起他脱身的经历。这时贾书生就会毫不吝惜口水的侃侃而谈,出手也阔绰了起来,这样凑热闹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不声不响的踏进了八方楼,身后跟随着一个垂首的年轻人。中年文士的衣饰谈不上华贵,但一看便知其并非本地人士。文士白皙的脸上修得极为精致的胡子好像天生就带着一丝笑意,不自觉的吸引到了冯康的视线。文士向大堂内一瞥间,冯康与他目光接触,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已被对方看到了心底。而文士身后的年轻人只是一直垂着首,紧紧跟在文士身后。两人拣了一张挨着贾书生的食案坐了下来。冯康虽然老于世故,但一时也看不出两个人的来历,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并非寻常酒客,就自己走上来招呼。

      “来一壶跟那位公子一样的酒。”中年文士还没等冯康开口,就指了指贾书生,嘴角挂着一丝礼貌性的微笑。

      八方楼的酒客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两个陌生人,仍然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贾书生的身上。

      “……听说本公子是段公的外甥,那帮羌人立刻开口大人闭口大人,一个个抢着来给本公子做牛做马。他们的头领原本还耀武扬威,听了本公子的身世就大摆宴席,死乞白赖的要与本公子结为异姓兄弟。本公子当然不屑于与蛮荒之人结拜,只是让他盟誓永不侵扰武威。本公子临行时他还送了两车财货。要不是本公子聪明机智,又怎么能跟羌人结盟,带着这么多财货回来呢。”说到这里,贾书生停了下来,端起酒碗饮了一口。

      “不过是救命的小把戏罢了。”中年文士背对着贾书生,冷冷的抛下一句。

      酒客们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两个陌生人,纷纷回过头去,将多为鄙夷的目光投在中年文士的背上。

      原本已经微醉的贾书生,好像清醒了许多,努力提起精神打量这两个陌生人,“不知先生有何高见啊?”

      中年文士缓缓转过身来,嘴角上依然挂着礼貌性的微笑。“冒充故太尉段公的外甥的话,有保全同行之人的性命的可能自不必说,尚可以诓骗羌人到郡里再将其拿下。智擒羌匪也可以算得上一件功劳,多半还可以凭此在郡中任仕。这样公子何愁令名不彰、仕途不顺。”中年人顿了顿,摩挲着略显粗粝的酒碗,“可惜公子只是急于一时自保,若是当时能冷静处之绝不会是现在这番情形。”

      贾书生一时间被说得呆了。原本以为自己能人所不能而保全性命,让自己得意了好些天,终日在酒楼里对着一帮贩夫走卒吹嘘。然而自己的计谋在真正的智者眼中竟然是莫大的败笔。英雄与懦夫,自己在一念之间选择了后者。原来自己的所谓“智谋”竟这么经不起推敲,又这么自私狭隘。兼且十几个同乡的性命因自己的智虑不周而白白葬送,自己瞬间在乡里面前背上了近乎害人性命的恶名。这决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原本明媚的生活在上一刻被眼前这个文士推进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先生现在说的倒是轻松,不知刀架于颈五步流血的场合先生又会作何表现。况蝼蚁尚且偷生,跟那些和我同行的人相比,我已经很知足了。”这时仿佛最无力的挣扎和强辩也能够一定程度上满足贾书生心里潜藏的保护本能;不过这种蓦然而生的不安也恰恰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和脆弱。

      “只满足于在武威碌碌无为?不想看看这苍天之下的一切么?”中年文士突然抛出了一句让酒客们不知其所云的话,虽然声音不很大,但在贾书生的脑海里却异常清晰。

      把自己逼入死角,却好像又要给自己一条出路,眼前这个面容白皙的中年文士似乎并不是寻常人。贾书生愣了一愣,本能的抬起头对上了中年人的目光,仿佛内心里的什么东西从陈年的醉意里缓缓苏醒了过来。

      中年文士从身边的年轻人手中接过一封帛书,从容展开。

      “征召贾诩为前将军董卓帐下幕僚。”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念毕,文士掏出火折子将手中的帛书点燃。

      一众酒客全都呆在当场,谁也没有想到这落魄的贾孝廉竟被并州刺史相中了。贾诩反应过来,立刻跪了下来。

      “大人高姓大名?”半晌,贾诩问道。

      “李儒。有幸的话,公子还是叫我大哥吧。”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董卓入雒阳后,李儒曾告诉贾诩,当年的那张帛书只是自己的信手涂鸦。贾诩没有说什么,却问李儒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想要俯瞰天下。

      李儒笑了笑,“被皇甫嵩的谋主阎忠誉为有张良、陈平之奇才的人,会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吧。”

      “如果我不是主公和大哥所期待的有良、平之奇的人呢?”

      “多一个废物罢了,并州军还是养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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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颙策马扬鞭,奔驰在雒阳的大街上。并不是有什么急事,只是何颙喜欢在雒阳本不许纵马的大道上驰骋。若是有军卒上前阻拦,何颙便会掏出大将军的手谕,将那个不识趣的家伙数落一番,再在对方惊慌失措的以为闯下大祸的时候摆摆手留下军卒呆立在原地。

      眼看转过下一个街口就到大将军府了,何颙又挥了一鞭,胯下的白马吃了痛更加速飞奔起来。突然街口转过一道人影。寻常在大将军府的这条街不会有什么闲杂人,所以何颙可以放心的让座下骏马发挥最快速度。而白马在疾驰中几乎不可能急停,这人要是被马撞翻性命基本就保不住了。何颙猛力一带缰绳,双腿牢牢夹紧马腹,白马被这样一带人立了起来。对面那个人就在这功夫从马前闪开了,但好像也被吓得不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等马停了下来,何颙一边揉着因用力过猛而略有酸痛的手臂,一边开始打量这个跌坐在地上的冒失鬼。

      这是个大概二十多岁的书生,身材单薄瘦弱。书生面容白净,但脸上却挂着缺乏意志力者几乎共有的倦怠与无奈,又好像随时会闪现出羞怯和歉疚这类软弱的表情;一双还算大的眼睛极不情愿的撑起上下眼睑,当中丝毫凝不出一点耀目的光彩。何颙笑了笑,却并没有要下马扶起对方的意思,“小伙子,下次小心点,大将军府附近还是不要来随便走动的好。”说罢,何颙从裘皮大衣里摸出一个钱袋扔给了书生。

      书生看着落入怀里的钱袋,面色铁青了起来,站起身随手拍了拍原本洁白的襜褕上沾着的泥土,又将钱袋递回给了何颙。

      “谢大人关心。但雒阳城内本不允许纵马,而纵马伤人按律更当受笞刑。所幸大人身手不凡,草民并未受伤,所以不应受大人钱财。”

      带马过去,一脚踢在这家伙还算端正的脸上就能马上解决问题了吧;这样的念头在何颙脑海里仅停留了一瞬间,毕竟他对欺凌弱者一直兴趣欠奉。看着眼前这个书呆子一脸的义正辞严,何颙只能强忍着笑意接过钱袋,驱马缓步向大将军府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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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颙被兵士引入大将军府内堂后的暗室。暗室并不大,也没有窗户,在昏黄的灯光下简单罗列的二十余个坐席已几乎被文武官吏坐满。

      “伯求(何颙,字伯求),你又来晚了。”大将军何进已端坐暗室正中。何进脸上的横肉随着话音微微抖动。何颙敢打赌,这些横肉上如果多点猪油肯定会增添不少光泽。背手侍立在何进身后的黑衣人,是大将军府的幕宾张津。

      “在大人的府前险些撞了人,所以来迟了些。”何颙微微一笑,整了整裘皮大衣。

      暗室右侧上首的年轻武官向何颙投来关切的目光,拍了拍身边预留的坐席示意何颙坐过来。

      大将军何进自身边的案几上拿起一份表章,递给何颙身旁的年轻武官,“今天一个儒生向我上表,提的正是诸君关心的诛除阉患的大业。我留他在府上彻谈了一个多时辰,就把诸君都请来了。”

      不知为什么,何颙突然想到了自己今天差点撞倒的那个书生。又好像是要努力的否定自己的这种想法,何颙不期然的露出一丝苦笑。

      “读书人的套话就不讲了,”这个屠户出身的大将军说话总是开门见山,这在何颙眼里已算作是何进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这个儒生的主张简单说就是认为蹇硕的动作颇多是因为他背后的十常侍的实力尚不如我们。所以只要我们以逸待劳,在十常侍放松警惕时抓住机会给予致命一击,就可诛除阉党。”何进刻意在最后提高音量强调众人的共同目标,却让自己脸上的横肉震颤的更为剧烈。“目前匡扶汉室确立正统已经殊为不易,所以我也想听一下诸君的见解。”

      “大将军,这儒生叫什么名字?”何颙身旁的年轻武官问道。

      “广陵荀攸。本初(袁绍,字本初)对这人有兴趣?”

      “想法倒是开宗明义,只是不知推论能否成立,又或者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奇策。不知这儒生是不是智谋之士。下官确实也想拜会一下。”袁绍刚毅的脸上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光彩,黑亮的眼眸直视着何进。

      “荀攸自幼丧父,由其叔父抚养。而他七岁即有才名,十三岁时就曾识破凶犯,这样看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站在何进身后的张津终于开口了。张津博闻强识,对天下掌故也多有涉猎,一向为何进所信任。

      原本与袁绍相对而坐的另一名年轻武官好像一直心不在焉,但此刻何颙却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喜悦。只是这表情一闪而逝,其他人并没有发觉。

      皇帝刘宏的身体因骄奢淫逸而每况愈下,却尚未立嗣。刘宏膝下只有两个年幼的皇子。嫡长子刘辩正是何进之妹何皇后所出,次子刘协则是刘宏钟爱的王美人所出。而王美人生出刘协后即被何皇后指使人毒杀。据说刘协天资聪颖,又或是刘宏爱屋及乌,刘宏对自己的这个次子一直疼爱有加;而在宫闱传闻中一向平庸的刘辩得到的重视就远不如自己的弟弟。当然,何颙知道宫闱传闻决不可以尽信,尤其是经过帝王后妃甚至宦官的喜好作用的宫闱传闻。于大将军何进而言,自然希望自己的外甥刘辩能被立为太子,这样在不久刘宏驾崩后何进就可以凭借与新君的关系一手遮天。虽然皇帝昏庸无道,但何颙也不得不承认,昏君刘宏为立爱子刘协为太子,出人意表的走出了一步好棋。由于何进以外戚身份当权,刘宏便把刘协交由董太后抚养,又建立西园军负责雒阳防务,任命原本并无权势的亲信宦官蹇硕为上军校尉,统领西园军。如此,在内,有董太后支持立刘协为太子;在外,则有蹇硕掌握雒阳大多数部队的指挥权,钳制何进。更重要的是,刘宏还将立刘协为太子的使命交给了蹇硕。这样一来,蹇硕自然成了何进的眼中钉,而蹇硕为了寻求政治庇护必然会投靠十常侍。虽然十常侍当年曾扶掖过何皇后,但毕竟不想何进过份掌权。况且根据大汉的前例,十常侍完全有能力左右废立。而士大夫们则按照宗法认为应当立嫡长子刘辩为太子,且与阉党尚有两次党锢的深仇,自然会倒向何进一边。尽管刘宏难以立刘协为太子,但何进与士大夫们想立刘辩为太子也殊为不易。更何况两股力量目前在雒阳势均力敌,没有紧急事态的刺激,任何一方都不会采取过激行为,这样既保证了政权内部的相对稳定,也不会招致朝政出现一边倒的情况。从理论上讲,这确实是个精妙的布局,对阵双方耗尽心力进行的却是一场近乎零和的博弈。可惜,刘宏的布局并不完美,何颙总觉得刘宏好像忽略了什么,但一时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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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密谈,众亲信从大将军府陆续离去。

      袁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众人同行,而是选择了与总是一副心不在焉表情的同僚一起在雒阳的大街上缓缓的信马游缰。

      “孟德(曹操,字孟德),你觉得那个荀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袁绍轻抚着坐骑的鬃毛,意犹未尽的问道。

      “人没见过我是不知道。那儒生的对策大将军也没有过多提及,想是要抛砖引玉,也怕偏听。单看表章算是中规中矩,却似乎又并未一次言尽,也是在博大将军的注意。可以再观察一下。少年天才?说不定是个有意思的人呢。”一直沉默的曹操开口了。他仰起低垂的头,用不及袁绍黑亮却极锐利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刚刚升上天际的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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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诩伸手挑起帐幕,看着帐外纷飞的大雪,不觉若有所思。贾诩随李儒来到董卓军中已有几个月了,每天只是帮李儒处理一些文案。贾诩渐渐觉得这样也未必能如李儒所说看到这天下什么了不起的景色,不禁怀疑起自己当初的决定来。而就在昨天,李儒突然告诉贾诩会带他去面见刺史董卓。这让自己对这里的生活又燃起了一丝兴趣,毕竟董卓这外人眼中的野兽对自己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西北的百战名将,并州军的最高统帅,传闻背后这个名震边陲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远处,一个甲士向贾诩的帐篷走来。贾诩能认得出他就是李儒那天在八方楼带在身边的那个年轻人。进入并州军后,贾诩知道了他叫小唐,是董卓亲自给李儒指派的侍卫。除了单独与李儒相处时,小唐的话实在不多。

      小唐指着远处李儒的帐篷向贾诩比了个手势。贾诩随小唐来到李儒帐中,不等李儒开口小唐又径自退出帐外。帐内只有李儒一个人坐在客席,并没有说话,只是示意让贾诩侍立在自己身后。帐中的火盆上热着一壶酒。贾诩知道李儒虽然身在并州军中,但并不饮酒。为此,李儒还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说酒会损伤智者的头脑。

      帐幕再次被掀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体型宽大健硕的武将。“岳父大人。”李儒恭敬的向董卓施礼。董卓只是点了点头,在李儒对面的坐席上坐了下来,拿起酒壶自斟自饮。

      “岳父大人,皇甫嵩将军还有三天便会率军到达。”

      贾诩在入并州军之前就得知韩遂、马腾推举王国为主帅再次发兵叛乱。叛军已经攻至陈仓,离现在董卓驻军的扶风并不太远。朝廷也因此加董卓为前将军,受左将军皇甫嵩节制,共同征讨叛军。

      “王国此次拥兵十余万,不如骗皇甫嵩去打头阵与王国硬拼,咱们坐收渔人之利。”

      “权且一试吧,皇甫嵩身边的那个阎忠可不好骗啊。现在已经入冬,王国以十余万羌骑攻城,粮草必然不能持久,恐怕很难打下陈仓。这头功就留给皇甫嵩匹夫吧。”说着董卓举杯一饮而尽。

      贾诩听得出董卓此举意在韬光养晦。一来,为了避朝廷耳目,董卓只上表领兵两万出征。董卓坐镇西北多年,历百余战,所部当然远不止两万。二来,朝廷曾借战败罢过董卓的官,一些有远见的士大夫都很忌惮董卓手掌重兵。故意示弱避战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不过,岳父大人,皇甫嵩用兵只知道一味穷追猛打,必要时候是不是该放韩遂一马呢?”

      “说起韩遂,倒真该好好谢谢他。上次被罢官,要不是这小子造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再次起用。现在看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阎忠确实是智谋之士,但也是个直肠子,并非是最佳的辅臣人选。再加上皇甫嵩一介匹夫,完全不足为虑。韩遂呢,也不过是个手下败将。贤婿啊,把你的智慧放在雒阳吧。”当朝野将目光都因这次叛乱而投向西北时,董卓的注意力却放在了雒阳。这个狂人的野心确实远远超出了其魁梧的身躯,也远远超出了现在贾诩的理解范畴。说不定并州军真的是可以跳出边陲一窥天下的绝佳跳板。

      “现在西北的时局确实不足为虑。根据岳父大人的意思,这次要让皇甫嵩与王国交战。另外在必要时还要拖皇甫嵩的后腿来放韩遂一条生路。朝廷免过岳父大人的官,也曾试图收过您的兵权。如果真的没了韩遂这个职业反贼,将来可能会有点棘手。”虽然李儒语气轻松,脸上却不敢稍有懈怠的表情。“虽然韩遂一直是咱们的手下败将,但韩遂却非同一般的狡猾顽强。如果真的跟他以死相拼,就算能击灭韩遂,咱们恐怕也会得不偿失。这样看来,如果我军与韩遂部队接战,只许小胜,甚至必要时可以一败。”

      董卓只是不住的点着头,时不时的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等到李儒说完,董卓将目光转到了贾诩身上。

      “这就是你举荐的人才么?怎么一语不发呢?”董卓对李儒身后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好像产生了微弱的兴趣。

      “属下第一次参见将军,诚惶诚恐,且智虑尚有所不及,所以不敢妄言。”李儒平时就经常提醒贾诩如果见到董卓要谨言慎行。见识过董卓的气度,贾诩也在揣测着这个出人意表的并州刺史会对自己的言行作何反应。

      董卓走过贾诩身边,伸出结满厚茧的巨掌拍了拍贾诩的肩膀。“是李儒教你的吧。别看他平时儒雅斯文,但偶尔也会鬼话连篇。如果是锥子,再怎么藏在袋子里也会冒尖的吧;年轻人倒不如多多表现自己,这才不枉人生快意。老夫对你的表现很期待。”说罢董卓就没入了帐外的漫天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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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攸在雒阳的住处就在太学附近,是叔父托在雒阳的亲旧为他找的。屋舍虽然不算小,但因为住着荀攸这种一天八成时间都拿来读书的学子,所以总显得多少有点冷清。

      屋顶的瓦片上的积雪还在增加,荀攸在堂中生起了炭火。昨天太学的友人送来一些狗肉,荀攸顺手又在火盆上架上了砂锅。对于饮食,荀攸投入的精力仅次于读书。

      屋舍的门被轻轻推开了,自门外进来的是个一身雪白裘皮大衣的精力充沛的中年人。中年人身材健硕,张扬的络腮胡须修饰在棱角分明的脸上。荀攸还能清楚的记得,几个月前这个中年人在大将军府附近纵马险些将自己撞倒。虽然多少有些吃惊,但荀攸还是比了个手势请对方坐下来。

      “在下议郎何颙,当日对公子多有得罪了。”

      荀攸原先对何颙的印象并没有多坏;在这种世道,没有撞倒对方却会主动赔钱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人。但荀攸对何颙的职位丝毫不感兴趣,而何颙前来应该也绝不是为了说这些客套话或是为那天的事情致歉的。

      “何大人言重了。”除了一句客套话,荀攸完全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只是直直的盯着何颙,等待着何颙自己说明来意或者勉强继续话题。这让豪放如何颙这样的人,一时也有点不知所措。

      “在下拜读过公子写给大将军的表章,钦佩不已,所以几个月间一直在打探公子的下落。昨晚刚刚得到消息,今天就冒昧前来造访。”说着,何颙抖了抖大衣上的雪屑。

      与对方以客套话相互寒暄,实在不是荀攸所擅长的。虽然这样让访客冷场确实很不合适,但荀攸还是决定索性将自己看似木讷的性格贯彻下去,毕竟对方还没有说明来意。荀攸连目光也从何颙的脸上移开了,转而伸手掀开砂锅的盖子,向沸腾的水里加入肉桂、肉蔻等调料,再将整块狗肉放入锅里。

      “在下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公子何以认定大将军会胜过蹇硕和十常侍?”

      这个问题让荀攸略微兴奋了起来。荀攸向何进上书本来就有毛遂自荐之意。如今眼前这个何进的亲信倒说不定可以成为自己仕途的引路人。虽然荀攸也很意外最早找上自己的竟是这个当日差点将自己撞倒的家伙,但事情毕竟开始向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了。

      在荀攸试探性的反问下,何颙阐述了自己对这场因立储而激化的权力斗争的见解。

      “刺激双方以至于打破平衡的紧急事态就是陛下的驾崩。”在片刻的沉默后,荀攸将他音调略低的嗓音调整到了适中的音量。

      刘宏的驾崩确实会成为双方斗争进一步加剧的导火索,而且在不久的将来也必然会发生。这一点何颙确实漏掉了。而这个疏漏可能会导致推断结果的极大差异。

      “那么大将军的实力强到可以一举击垮蹇硕和十常侍了么?”荀攸之所以认为在新一轮的权力斗争中何进这种庸才都可以胜过宦官势力,其推理依据必然是何进的实力占据优势。与其从漏洞出发继续向下独立推理,何颙更想听听荀攸的观点。

      “虽然未必能一举击垮对方,但大将军的优势已经足以致胜了。”

      “蹇硕无法真正掌握兵权,”荀攸首先给出了最为浅显的依据。“西园军无疑是雒阳最为庞大的军事力量,但作为西园军的指挥层,除了蹇硕,西园八校尉中的其他七位原先都是朝廷官员,差不多都可以算作士大夫一系。其中,袁本初、曹孟德两位大人更是大将军的心腹。现在陛下尚且在世,蹇硕都无法完全掌握西园军;等到陛下驾崩,没了给蹇硕撑腰的人,西园八营中会听从蹇硕调度的部队只怕了了。”

      “而大将军最重要的实力,是他身后的士大夫势力。两次党锢加上立储之争,旧仇新怨让有远见的士大夫几乎都站在了大将军一边。哪怕宦官当中有十常侍这种权势熏天的角色,论势力和影响也大不过天下的士大夫。只要能巧借天时,单单是联结和善用云集京城的士人也足以胜过宦官了。”之前也不乏将这条道理宣之于口的人,但何颙有一瞬间觉得如果是配合眼前这个年轻人分析和洞见,士大夫的力量确实可以发挥出远超预计的作用

      “另外,这个局中的人好像都陷入了一种思维定式——由皇帝册立的太子才能成为新的皇帝。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可能呈现其他情况,比如,皇帝在驾崩前没有册立太子,而由皇子直接继位成为新任皇帝。按照大多数人的思路,大将军现在确实是陷入了僵局。但如果按照后一种思路进行推理,陛下的死将会使胜利的天平倾向大将军。因为陛下本身是希望册立皇子协的。这就说明,陛下一死,支持皇子协的力量就已经被直接削弱了。而相对的,何皇后晋位为何太后,地位和权力都大幅上升,对以大将军为首的支持皇子辩的一派大为有利。”刘宏可能现在还斜倚在龙床上打着他的如意算盘吧,荀攸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勾出一丝玩味的微笑,在自己的这番见解被传播之后恐怕会有不少臣子盼着他们的皇帝早日归天呢。

      开锅的水声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将何颙从荀攸的论断中拉回到了现实。推论都说完了,荀攸又将注意力投入到了砂锅里。他从墙角的橱柜里翻出两套餐具和一柄小刀,盛了两碗肉汤,又捞出狗肉来切了两小碟。将其中一份放到何颙面前之后,荀攸就专注于自己的那份肉和汤了。

      何颙默默的品尝着荀攸的杰作。虽然条件简陋,但荀攸使用调料的技巧却将汤汁和肉的味道描绘得极其精致,又不遮盖狗肉本身所具有的鲜美。眼前这个少年天才在将绝大多数智慧用在读书上之后,对其他的天资又会怎样运用呢?何颙对荀攸的兴趣不觉又浓了许多。

      “公子这次为什么会来雒阳呢?”

      “怎么说呢。”荀攸放下手中的碗筷。比起分析局势,荀攸似乎并不善于谈论自己的私事。

      “无非也是士人博个功名吧。在这个卖官鬻爵司空见惯的世道,如果不想花费钱财,要出人头地就只能投靠上层势力。没有背景的读书人投靠小门阀,小门阀又投靠大门阀。我的家族也算得上名门望族,自己背负着所谓名门的尊严和期望,却又并不想按照这种规律趋炎附势的寄于庸人门下。”荀攸抬手给何颙又续了一碗肉汤,想要通过简单的停顿平复心绪的波动。“幸好现在天下动荡,正是用人之际,而大将军又想要铲除阉患。这样,我也许可以凭自身的力量出人头地。”

      何颙在第二次党锢之祸前就成名而见用于朝廷,对这种前路艰辛的体会自然比不上荀攸,但听了这番话也不免唏嘘慨叹。或许,眼前这个身材略显单薄的年轻人真的能够让这个世道有所改变。

      “我想举荐公子作大将军的幕宾,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可以,但我有个条件。”荀攸沉吟片刻,说道。“我为大将军效力期间请务必为我保密。除了大将军和府内的心腹,请不要将我成为大将军幕宾的信息泄露给其他任何人。希望大将军能在掌握大权后在朝中给我安排一个职位,我将以大汉臣子的身份继续报答大将军的知遇之恩。”虽然何进并非荀攸钟意的人主,但大将军府的资源,比如情报网,对实现自己的志向无疑大有帮助。荀攸没有理由拒绝眼前的机会。为了在铲除阉患之后能从何进势力中抽身,也为了能韬光养晦寻找自己心目中的人主,荀攸借大义提出了这样的条件。况且,这个条件等于日后为自己谋了个官位,也算是不负家门,又可以在现下凶险的官场多一分对自己命运的掌握。

      何颙笑了笑,“我尽力。”有时候眼前这个年轻人真的是意外的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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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二月,王国军在围攻陈仓近三个月而不破的情况下,终于解围撤退。皇甫嵩随后率兵追击,连战连捷,斩首万余。韩遂、马腾废王国,劫持皇甫嵩军幕僚阎忠,欲以之为帅。阎忠刻意无所作为,不久病死。韩遂、马腾因意见相左,被皇甫嵩、董卓趁此机会驱逐至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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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攸将油灯拨亮了一些,擦了擦眼睛,继续在案牍上成打的文书里寻找着自己想得到的信息。荀攸早已养成了读书到丑时才入睡的习惯,入了大将军府不过是把读书换作是工作,自己的习惯丝毫没有改变。虽然这样会让自己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份倦怠,甚至会使人误以为这是一种天生的疲懒,但荀攸从来不以为意。自己的人生何须向别人多做解释呢。

      这些文书都是左将军皇甫嵩此次出征后的奏表和战报。但荀攸手中最新的一份,也还是几天前的战报。不过不得不承认,何颙的那个提议所带来的信息量远超自己的估计。这对自己的思考确实大有裨益。

      通过刚才的整理,荀攸大致可以确定,王国率军在获得了一系列胜利后,为攻下陈仓,几乎一整个冬季都在进行围攻;而就在前些天,因为久攻不下,王国决定撤军时,已经屯军有一段时间的皇甫嵩突然发动奔袭,一举将王国军击溃,并展开追击。王国选择围攻陈仓,是为了借高昂的士气取胜。但他显然也因为急功近利而犯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在冬季进行长期围攻。冬季由于气候原因,部队的作战效率大幅下降,粮草等后勤补给也很成问题。经过整个冬季的围攻,非但没有攻下陈仓,而且弄得人困马乏、粮草短缺,王国已经为此战的惨败埋下了最大的败因。而能够在一段耐心等待之后,选择在最佳时机进行奔袭,荀攸相信,这必定是皇甫嵩的谋主阎忠的手笔。

      一场在朝廷引起极大恐慌的叛乱,却被这样干脆利落的平息了。只是,在荀攸看来,还有一个绝对不能够忽视的疑点。一向骁勇善战的董卓在此战中竟然并没有什么表现。董卓没有积极参战,其直接后果是董卓的并州军并没有多少损失,但也没有什么值得表彰的战功。关于董卓的想法,在皇甫嵩的一些奏表中能够找到线索。在皇甫嵩刚刚与董卓会合时上呈的奏表中记载,董卓最初提出迅速出兵进击王国以解陈仓之围;皇甫嵩则以相对有利的形势任王国攻城来拖垮其部队为理由驳回了董卓的建议,按兵不动。而在王国撤退时皇甫嵩上呈的奏表中记载,董卓在这时以穷寇勿追、困兽犹斗作为譬喻,建议不要追击王国军;而皇甫嵩则指出王国军已经师老兵疲,这时进行出击是以逸待劳,便率领所部进行袭击,只命董卓殿后。

      在朝中自命为兵法家的臣僚们眼里,董卓初期的急进多被解读为董卓和他的并州军擅长的突袭战术,由此有些人甚至得出董卓之后与皇甫嵩的意见相左是因为对皇甫嵩怀恨在心而故意进行牵制。这样说,表面上看确实还算合理,但如果董卓的第一次建言就是有意为之呢。如果董卓第一次不明智的建议就是为了造成这种合情合理的假象,而目前的局面正是董卓希望的,或者至少是对董卓较为有利的,那么董卓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在出征之前,董卓上表领兵两万;而董卓长年经营并州,人马远不止两万。根据目前收到的战报,董卓军又并没有多少损耗。荀攸相信,哪怕寻常人,在有足够信息的情况下都能看出董卓最浅显一层的目的是保存实力。

      而没有战功对董卓而言也并非坏事。中平元年(公元184年),董卓曾因战败而被罢官。对一个宿将,因为一次战败而彻底罢官,尤其在这个战乱四起的年代,是件极不合常理的事情。由此可知,朝中的某些有识之士可能对董卓早有忌惮。后来因为韩遂、边章等人发动叛乱,才致使董卓再次被启用。这样看来,董卓不断提出不当建议,不积极出兵致使并无战功,都可能是在刻意示弱,意在使朝廷,特别是朝中的某些人,放松对其的警惕。因为此战是由皇甫嵩主持,董卓不需要担心因为战败被罢,更何况以皇甫嵩的谋主阎忠的能力已经完全可以锁定胜局了。有鉴于董卓一直因弹压西北边患而力保地位不失,未来的战局发展中董卓也有放韩遂脱困的可能。

      根据目前的信息,荀攸只能推断到这里了。仍然还是看不到董卓的最终目的,大概以上的结论呈表上去只会被一些庸人定论为“董卓只是想自保吧”。对于这种无奈的情况荀攸自认为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只是如此愚蠢的解释是绝对没办法说服自己的。一个凶悍的怪物,做了这么多精心的举动,只是为了在乱世里做一只温驯的绵羊,这种想法实在不足以让人信服。

      荀攸狠狠的将上下眼睑闭合在一起,从未谋面的董卓在自己脑海中臆想的魁伟身影好像在面前愈发庞大,也愈发幽暗了。但愿这个西北豪强不要在决定王朝继承者或是剪除阉患的关键时刻横插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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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秃秃的峡道里,数百骑旌旗破败的残兵缓缓的策马前行着。为首的是个端坐在枣红色骏马上的大汉,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虽然可以看出是汉族,却着一身羌人衣甲。大汉宽阔的脸庞上挂着一抹与败兵极不相称的开朗笑意,一手按着腰间沉重的阔剑。虽然阔剑与大汉健硕的身材极为相称,但于马战而言却并非最佳之选。

      “幸好只是一个李肃,如果董卓亲临,我们恐怕早就去见孝桓帝(即指汉桓帝)了吧。”

      “来的也只会是李肃之流。主公难道忘了当年的一战了么?”大汉身后一个马位的距离,一个面目清秀的汉族少年端坐在一匹高骏的黑马上。少年与其他人不同,并没有披甲,只是穿着一身鲜亮的羌族衣饰。少年手上把玩着一支小巧的竹笛,面无表情,好像战败与否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说话时有一丝冷冽的光从他的双眸间闪过。

      “阿英,你的意思是这次董卓又故意放过我们?”

      成公英默默的点了点头,而大汉也好像看得到一样。“主公可是能让董卓加官晋爵的人,董卓不会舍得让主公就这么死掉。”

      “董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半像狮子,一半像狐狸。”

      “董卓,你就继续小看我吧。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怪物,败军之将韩文约(韩遂,字文约)总有一天会让你也尝到一败涂地的滋味。”韩遂雄浑的声音里不知何时掺上了一丝乖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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