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
九月里的最后一场雨,从中午下到晚饭时分,从游丝飘零到白珠淋沥。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
从廊下飘来雨水拍打过尘土的腥气,还夹杂浓郁的柑子和普洱香。西厢房里的烘焙机上满满的装着正低温烘烤的青柑普洱,氤氲的温香中又带些酸沥,烘焙机不分昼夜的工作着。
风雨一定是潲斜了院墙根的竹子,雨珠打在竹叶子上,竹叶子们相互磨擦,声乱如麻。
“唉,只要有风,竹子便不好,听了沙沙竹声,就要刻意合上嘴巴,紧了牙齿。”
程月夕掩了门,回身走到紫檀皇宫椅前,坐下,把脚收到椅子上,抱着膝盖,整个人斜偎在松软的靠垫上,依旧透过窗格看外面的雨夜。
白琏珠顺着正屋廊檐滴水贯流而下,削了皮的橙褐色的柿子,被麻绳串成串,正摇晃在廊下的风中,她不用看就知道。雨若是连续下,柿子恐怕是等不及被风干,就要坏掉了。若是收到西厢房挂起来,既便是水分收掉了,但是柿饼不经寒风,表皮就出不了霜糖。
还是一周前刚挂上的样子最好看,一个个的橙黄结在麻绳上,一串一串吊起来。它们刚削掉外皮,还冒着水气,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清甜的味道。夕阳西下,柿子们在霞光里着拥有柔美诱人的光泽。
那时,黄梓站在廊子里,看着柿饼链子欢喜地笑出一串串清脆琉璃坠地声。她有一张传统的小菱形脸,柳眉,内双的杏眼,眼仁儿墨黑如漆,眼梢略紧,小而挺的鼻梁,小红唇。那天穿着一条葡萄紫真丝裙,长及脚踝,白上衣高高扎在裙腰里。柔顺的黑发,夕阳透过来,泛着微红的光。她是纤细的瘦,一伸胳膊,露出格楞楞的腕骨。
她在光晕里笑着扭过头,两眼望着她的裴姐姐。那一头乌发衬着白皙的脸,柳眉下的眼睛里汪着深邃的湖,湖中隐隐有光泛上来。她问:“阿姊,咱们真能做出来柿饼吗?不过,挂起来挺好看的,能看也是好的,哈哈哈……”
程月夕说要做柿饼,母亲就现摘了两筐柿子托人捎来。她找来细麻绳打好结一条条挂在廊子横梁上,黄梓就老老实实地守着柿子堆削了半天皮,直叫腰酸手疼。等一颗颗金黄柿子拴结实挂好,两个人大概都忘了一下午的劳累之苦,开心的不行。
程月夕并没有做柿饼的经验,连亲眼目睹的经历都没有,黄梓也是,两人一时兴起,就做了半日山里农人。
那日黄梓回去,后来就病了。
桌上茶水已凉,小青柑沉浸在白瓷盖碗里,褐红普洱汁滟滟的淌出来,凝固了一般,偎着柑子凝在碗底,澄澈的青皮色浮在上面。一杯茶水里,缠绕着两种颜色,混合成一种滋味儿。
雨声小了些,外面有说话声,烘房看管烘焙机的两个工人下班要回家,正赶上黄生来接了班。程月夕想去问问阿生,去见黄梓了没有,又犹豫着没起身,思忖良久。
过了一会儿,阿生敲门,程月夕欠了欠身,抱着靠枕坐好,让他进来。这个刚二十岁的年轻人,见谁都先是谦和略带羞涩的笑,浓黑的剑眉,黑玛瑙般闪亮的眼睛,因为经常在田里来往,皮肤略显黑红,颧骨周围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晒斑。休闲衣的装束,胖瘦倒很匀称。
“阿姊,我下午去三婶家,黄梓脸色不太好,躺在床上睡迷糊了,三婶愁的不行,说塔东家的药不治病,明天再请医生看看。”
阿生坐在对面椅子上,低垂着眼帘,边说边把紫檀桌上杯盏茶壶排列好,又拿起茶布擦试桌台的水渍。黄梓是他堂妹,未出五服。
程月夕叹了一口气,锁起了眉头,问:“她说什么了吗?”
“我同她讲话,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就又闭上了,看起来没有精神的样子。”
“一会儿吧,我去看她,可能晚点回来,你给我留着门。”
(二)药
程月夕的茶院距离黄梓家不太远。顺着街心那条路直往北走,能看到岔路口左手边有一间被三角梅树匍了瓦顶的房子,房前有一条铺满石板的小路,踏着石板路走进去,有一户房子重檐叠角,玲珑翘曲,这就是黄梓家。
黄家以前是官宦人家,祖上官至道台,专责督粮和粮储。后来换了朝廷,到了黄梓的爷爷黄北楼那一代,黄老爷嗜赌成性,败光了祖产,只留下这一进院子留给儿子黄天佑,然后离家出走,不知下落。
程月夕每次来黄家都会立在门外看很久。两扇大门有几十年的年龄,很普通,是杉木的板材,用大漆漆过,斑驳陈旧,门上累积的刻痕里露出粗糙的纤维,一对半新不旧的黄铜虎头铺首嵌在两扇门中腰的位置,被长锁连接着。
门上面的装饰却很漂亮:古旧的门楣已然是脱落了漆层,最下端满雕镂空仙鹤衔灵芝图样,祥云围绕;门楣上又分三层,第一层镂雕蒲草围镶三块主板,主板上雕牡丹花样,第二层是满雕镂空放大版的仙鹤灵芝,最上面一层雕蝙蝠如意,嵌字,两个老写“万”在两端,中间一个“寿”字,缺了下一半,露出黑窟窿。精致繁琐的门楼上又是飞檐两层,老青瓦上长满杂草和瓦棱子。
门里,是两层纯木质的三合院子,屋前有抄手游廊。
现在,濛濛细雨和着街灯笼着黄家的门脸,夜空里伸出乌乌的飞檐,一副张牙舞瓜的样子。
程月夕拉起黄铜铺首叩了叩门,似乎遥遥地听见里面黄妈妈的应声,不真切。等了等,果真有人来开门,昏黄的门灯,映照着黄妈妈同样暗黄的脸:眉毛稀疏,松驰的眼皮耷拉下来,要盖了一半的眼,发令纹在嘴角两边拉下来深深的沟,满脸的倦意和愁苦。
她收了伞,被黄妈妈拉着手绕过庭院的遮山,经过甬路那两棵飘着微香的大桂花树,进屋,上了木楼梯。
程月夕心里暖了一暖,想:她的手和自己亲娘的手一样,宽大,温暖,粗糙。骨肉的亲情重又长回肉里。
她仿佛在记忆的隧道里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幼时。记忆里仅有的一次,母亲晚上串了门,牵着她的手回家,村子没有通电,到处漆黑,人们为了省灯油早早就睡了,四周寂静一片。她的手被母亲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攥在手里,都不说话。一路上她闭着眼装瞎子,偷偷地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村子中间的大路,穿过自家院子,仿佛走了很久,终于被松开了手,站在屋门口。等母亲摸钥匙开门,母亲一边摸索,一边责怪她不好好走路,踩了自己的脚。她不辩解,还是莫名的开心。
“闺女,手怎么这么凉,又是没吃晚饭,不吃饭怎么能行,你们年青人,仗着现在身体好,什么都不在乎,老了就知道了。”黄妈妈边说边叹了口气,微胖而迟钝的身躯,膝关节不太好,一手拉着程月夕,一手扶着木楼梯助力,程月夕赶忙换出左手伸过她的肩去,两手相扶着。
年久的房子无数次修缮过,木楼梯上走了人就咯吱的响,二楼木地板也是一样。黄梓住在东隔间。黄妈妈推开东隔间的门,又是咿呀一声。
黄梓的脸侧向床里,头发垂在枕头边,被子松松散散铺在床上,没有突出的轮廓,似乎下面没人。她睡着。
两个人轻手轻脚走到床前,黄妈妈掖了掖被子,俯身向女儿脸上看去。
“孩子,你阿姊来看你,你醒醒啊……”黄梓仍旧在熟睡中,没有回应。黄妈妈忍不住心疼,鼻子一酸,嘴角哆嗦起来,要哭的样子。
程月夕心里慌慌的,她抚着黄妈妈的肩膀,说要看药包,把她支走。
黄妈妈脚下响着一路的吱吱呀呀声,下楼去。
程月夕坐在床沿,倾着身子向里看。黄梓仍是睡着,潮红的脸上薄薄的一层皮覆在眉骨,颧骨上,睫毛绒细,嘴唇苍白。
叫她好几声,她才将眼皮沉沉地动了几下,喉咙里滞滞地“嗯”出一声,勉强睁开眼,艰难地舒了舒身子,胳膊撑着床,要坐起来,却是又有气无力地重又躺下去,说:“阿姊,头好沉,好晕……”
月夕连忙扶她躺好,盖好被子,帮她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暗想:就这几日不见,成了这个样子了。
黄梓闭上眼睛,仿佛又睡着了。
屋子里很静,时光停滞了,木头窗子把雨夜关在外面,吊灯从屋顶垂下来,光华照在槲木方桌上,桌面上摆着三两本书和一个锤目玻璃花瓶,瓶里插着一枝半凋的桂花,桌子牙条上的狮子滚绣球隐在暗影里。
月夕从被边寻到黄梓的手,鸡爪子一样,又潮又凉。她用力握了握,握在手里,硌手。突然觉得有一些东西涌上心里,梗在那儿不走……
那一日,黄梓还乐呵呵,颠颠地跳的,拿了几枝大朵红茶花送给月心插瓶。她自己修枝装水摆弄了一阵子。红酸枝五斗柜靠墙放在老玻璃窗格下,上面摆着紫蓝釉天球瓶,茶花碧绿的叶子左右铺散着,复瓣的红花又团又绒,绽在枝头,鲜洁艳丽。
好像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茶花,村子里有人家院子里种茶花的,花朵小很多,层数少些,颜色稍暗淡。花市上也没见卖这个。月夕问她,说是从村南土地祠路过,进去逛了逛,土地爷神像前左右各生着一株老茶树,花朵实在漂亮,看四下无人,就折了几枝,背后藏掖着回来。
月夕暗暗觉得不妥,但看黄梓欢喜,也就没说什么了。
黄妈妈端了一碗米酒蛋羹上楼,浓浓的酒香遥遥的先扑过来。
月夕连忙起身带笑迎上前去。接过汤碗先放桌上,又从黄妈妈手中接了药包。
两人一起解开药包,抚平了黄草纸。程月夕从乱乱的一堆草中,捡出来人参、黄芪、山药、当归、熟地、白芍、 桂圆干……
程月夕有些疑惑塔东家药铺张先生怎如此草率不知就里。又伸手在药堆里探了探,指尖触及处,好像是有些砂质的东西散布在黄草纸上。拨开药草,凑近了看,原来是褐黄的穿山甲焦屑里夹杂着隐隐的艳红的朱砂颗粒。她心里有点明白了。
“张先生初次把脉后说什么了吗?”
“他问黄梓之前是不是和家里起争执了,经脉紊乱,气血瘀滞不通。我说哪里有,她爸不在家,我们俩又没吵架。头一天她还好好的,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哦,说多久能好了吗?”
“让慢慢调理着,快则两三周,慢则一两个月。不能受风寒邪气,要静养。谁知道吃了他家的药,病的一天重似一天,饭也吃不下,生生给耽误了……”黄妈妈看着床上的女儿,语不成声,哽咽起来,眼睛又湿了。
“阿妈,你不要担心,我认识一个医生,专治人家治不好的奇怪病,我给阿生打电话,今晚就带她去,指定能治好的。”程月夕一手抓着黄妈妈的手,一手给她擦眼泪,内心也止不住酸楚。黄伯伯终年在外,很少回家,似乎这妻女不是他自己的。
黄妈妈依言抹着眼睛去衣柜里给黄梓找厚些的衣服。
月夕给阿生打罢电话,捧起酒羹碗暖手,思忖着。碗壁仍热烫,热气里升腾起醇和酒香。她记得以前去过一个什么寺,想了又想,记起来是津宝寺。
(三)巫
说是寺,其实更像是一座庙,一个老妇人在那儿主事。寺就盖在她家旁边,周围都是庄稼地,从外面看,黄墙大殿琉璃瓦,一应旗仗齐全,是大寺院的缩小版。
那次陪夏莲嫂子给孩子看病,她在外面等。后来莲嫂子说那婆婆看病很灵,把两张黄裱纸烧着围着孩子转了三圈,念了念什么咒,二十块钱就医好了夜哭郎。
阿生来了,三个人一通手忙脚乱地给黄梓穿上连帽的薄棉长袄,帮她穿鞋下床,连搀带架的下楼出院子,把她塞到了车里。黄梓像个吊线的木偶,半睁着眼睛,不说一句,轻飘飘的任人摆布,一落到车后座上,就像松了线,又瘫躺下来。
月夕嘱咐黄妈妈留在家里等,不用跟着,叫阿生开车。出了村,才说去津宝寺。
阿生倒也知道津宝寺大概的方位,只是晚上两人都不太记得路,穿过两个村子,在一片田地里的小路上沿路东拐西拐,才遥遥看到濛濛雾雾的一处大房院。待走近些,有隐隐的旗幡召召,又听到零零落落的铃铛响。这就是津宝寺了。
车子拐过入口的路,车灯打出的光刚映射到寺门的大门上,一闪而过,大门旁边的小偏门就开了一扇来,闪现一个人影,立在门内,扭头向里说话的样子。
阿生停好车,忍不住疑惑地问月夕:阿姊,这里能看好病?不吃药不打针的,能行吗?
月夕淡淡地回说:看看再说吧。
回后座上叫醒黄梓,扶她坐起,慢慢挪出车,阿生一把揽住黄梓的肩膀,挟着她三两步就走到亮灯的门口,月夕紧跟着。门内的男人赶紧开了另一扇门,待三人进去。
屋内原来是三个人在聊天,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瘦瘦精明老妇人在西墙的床上坐着,另一个稍年轻的妇人立在对面的椅子前,开门的是和她年纪相仿的一个男人,胡子拉碴的,因为常抽烟的缘故,牙齿黑黄。
正北靠墙放置着条几供桌,上面观音像,莲花灯,供果,香炉一应俱全,地上一个黄缎面蒲团,许是该洗了,黑黑的。
老妇人看看三人,眼睛亮了亮,说:谁问啥事?就到我跟前的椅子上坐吧。
阿生扶着黄梓近前坐下。
月夕远远站在侧边环顾着四周,又暗想着去扶着黄梓,防止她支持不住,跌倒了。却看到阿生手一松,黄梓突然间有了精神:直直地坐在那儿,苍白着一张脸,头发毛毛的,双眼茫然地看着那老妇人。
阿生似乎也有些吃惊,走回到月夕旁边,手抄在裤袋里,看看黄梓,又看看月夕,两人对了对眼神,都不说话。
老妇人探腰拉起黄梓的手,脸上微微的浮上来一丝笑,眼神勾勾地看着她说:“打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不一样。”
她眼睛在盯着黄梓说话,两手却寻着黄梓的手指捏来按去。
“你这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亏的你今晚来找我,若是扛到明天,不知道该怎么样了呢。闺女,你有没有觉着你身边老是跟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
“没有吧……不知道,好像是有个黑影子……他还跟我说话……”
“那,闺女,你先跟我说说,你是做什么的?这又不像上学,又不像是上班的人。”老妇人语气亲热起来。
黄梓呆呆的,像木头一样,眼神涣散地看着老妇人的眼睛,似乎是努力想了想,说:“我毕业了……”
老妇人又问:“在哪儿毕业的?现在干什么呢?”
“在……音乐学院毕业的,我姑姑让我……去她酒店里弹钢琴。”黄梓一字一想,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过来,飘乎不定。
老妇人的眼神又亮了亮,看着眼前的人,有点高兴的意思,又把持着,嘴角弯起来。
两个人,一个精明,一个糊涂,一问一答聊着。
月夕皱起眉头,撇了老妇人一眼,心里对她不屑起来。
果然,老婆子换了愉悦声调,执着黄梓的手,问:“我今天晚上给你治好这个病,那你敢不敢明天给菩萨供一桌子的贡品?”
月夕盯着黄梓,心想她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今天跟个痴呆傻子一样。
不料,黄梓闻言糊涂了一会儿,不知该做何答,突然扭过头看着月夕,空洞的眼神里含着期望。
那老婆子也抬头看着月夕,眼神诡异,笑吟吟的不说话。
月夕心里烦恨起来,脸上却一脸平静,冷冷地应到:“明天给菩萨供一桌就是了,还请大娘给妹妹看好这个病,自然是不亏待的。”
老妇人望了望月夕,闭目笑了笑,又抬眼问:“那晚上谁和这丫头一起睡呢?”
月夕不解,不知道她要干嘛,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老婆子。
老妇人笑着望望月夕,说:“夜里十二点,拿碗装满清水,在她头顶正转三圈,倒转三圈,说,往世的孽缘,今生已了,请自行离去,再不来扰。然后,去大门口将这碗中水泼掉。”
月夕明白,应声说知道了。
老妇人微笑着,仍执着黄梓的手,随即站起,一副要送客的神情,黄梓也跟着站起来,茫然不知所措。
月夕马上理会她的意思,迎上前去,接过黄梓的手,客气地说:“明天家里有事,可能来不了寺里,供品什么的,需要多少钱,我们今晚一并给了,还劳烦大娘给安排了”
谁知老妇人敛了微笑,淡淡地说:“老婆子是行善,不要你们一分钱,明天这丫头病好了,家里谁来都行,给菩萨供上,如若不好,更是不用再来。”
退身坐回到床上,闭目养起神来。
月夕只得应了。只得再谢过老妇人,牵着黄梓往门外走,阿生紧跟相扶着。
回家路上,黄梓依旧倒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不说一句话。月夕思来想去,给黄妈妈打电话,说已经看了病,当时吃了一次药,眼见有了精神,现在带黄梓回茶院,明早就送她回家,要黄妈妈不用担心。黄妈妈仍是放心不下,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说服。
阿生有一肚子的疑惑,只是闷着不说,只管开车。
回到茶院把黄梓安顿在月夕床上,月夕却是不敢挨着她睡下,只和阿生说:“你不要去别处,将就睡在外间,我随时叫你。”
阿生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月夕在他对面坐着,满腹心事。
等到十二点,照老妇人的话端了一碗水,在黄梓头顶上正转倒转,说完了那番话,起身去大门外倒掉。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天黑漆漆的,透着蓝光。远处看不见的黑林子里什么鸟偶尔唧叫两声,月夕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月夕锁了大门,回到屋里,坐在阿生对面的沙发上发呆。
阿生说:“能行吗?还真的照做了?”
月夕神色倦倦,回答说:“头上三尺有神灵。鬼神之约,当是遵守。如果黄梓明天真好了,你就送钱过去。”
说完,累极了,和衣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阿生起身去里屋看了看黄梓,拿了一床薄被出来,给月夕盖上,自已关了灯,在矮榻上睡下,一夜无话。
(四)晴
月夕一觉醒来,只听耳边一阵叮叮咣咣乱响。
欠身坐起,院外已是天光大亮。人声,机器轰轰声,仿佛又回到了人间。
黄梓在眼前推门进来,阳光在她身后笼了个光圈,头发都闪着金光。她穿着月夕的一身青白色盘扣丝绸长褂,褂子下露出宽大净白仿绸的裤角,头发松松地在脑侧挽了一个髻,鬓上插着月夕的紫檀木花簪,散发从鬓上流下来,搭在一侧肩上。
黄梓说:“阿姊,你醒了?去洗脸吧,我妈来了,怕吵醒了你,在外面和生哥说话呢。”
月夕醉了一般,恍惚起来,朦朦胧胧地张口问她:“你怎么好了?”
黄梓咯咯地笑,回她说:“可不是好了,多奇怪的事,你起来啊。”说着,进里屋去了。
月夕彻底醒了,明白过来。晴天大日头在外面天上挂着呢。
黄妈妈闻声进屋来,月夕一眼看到她那喜笑颜开的脸。
她头发真多,都拢到脑后盘了一个大髻,越发趁得脸大,宽松中䄂连身裙月白底子上淡粉紫牡丹花隐隐约约的在月夕眼前晃。
两个人相互看着笑起来。月夕蓬着头,揉着困涩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
黄梓在里屋叫姐姐,月夕起身趿着鞋抱起被子往里屋走,被角在地上拉了一路,黄妈妈紧赶两步追上拉被角。笑着埋怨:“你们姊妹俩一样一样的,看前不顾后……”
等月夕收拾完,饭菜已经摆上桌来,米粥两碗,橄榄菜烧豆角油亮亮地躺在盘子里。黄梓胳膊光光地递过来一双筷子,说:“就咱俩了,他们都吃过了。生哥去给客户发货,他问你要不要捎什么回来,要捎的话给他打电话。”
月夕瞟她一眼,说:“不要他捎,需要什么我们自己去挑。”
黄妈妈拣了一小筐蒜在旁边剥,笑吟吟地看着两个人,不搭话。三人都只字不提昨天晚上的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黄梓吃饭吃的奇香,喝完第一碗粥,突然就皱了眉头朝向妈妈说:“妈妈,剥那蒜干嘛?难闻死了,我们又不爱吃这,你倒好,每道菜里都有这个。”
黄妈妈听见就乐了:“喝!你是又有劲跟我闹了?我呢,是乡下人,不像你们上过学的人这样讲究,烧个清炒木耳吧,满盘子都是黑黑的木耳,连个葱蒜渣渣都没有……”
月夕忍不住乐了,笑着说:“阿妈怎么也跟着阿梓学会挖苦人了?连着一杆子的打?我多无辜啊。”
黄梓正喝着粥,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把脸埋在碗偷偷笑。
一阵风吹过来,它透过纱门,踏上饭桌,纸巾在盒子上抖动了一陈子,安静下来。院子里偶尔有人声,晴阳历历,竹影重重。
阿生快到中午时分才回来。月夕在院子里准备清理鱼池,睡莲下的锦鲤昨夜死了一条,眼前正翻着白肚睡在水面上。阿生目光寻到月夕,眼神住了住,又看了一眼旁边闲看热闹的黄梓,没说话,径直进了工房。
直到工人中午下班回家,月夕才清完鱼池,又装上大半池檐下存着的雨水,放回鱼和睡莲,洗了手,才进了工房。
阿生已忙活了一通了。月夕隔着一个钢架子问他:“什么事?”
阿生抬起头,随即直起身子绕过来,一脸凝重地看着月夕的脸说:“我送完货去津宝寺了,那婆子真黑,问我要了九百块钱。你猜我在大殿里看到什么了?”
“什么?”月夕不解。
“大殿里供的观音和孙悟空。”阿生说着瞪圆了眼睛。
月夕背过脸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回过头看着阿生说:“你管她供奉谁呢?她治好了你妹妹的病是真的”
(五)梦
待写
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