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火电厂当值班员,老纪,是直管我的小头头,我的班长。
九十年代的小型火电厂值班岗位,不像现在的大型火电厂,机炉电各部门全部集中在一个高大上的中央控制室。那时候,还有零星分布在巨大机房角落的小值班室,基本上是由我们这些新进员工独立操作。
值班是三班倒岗位,白天还好,最可怕的是夜里零点到凌晨八点的早班。机房里机器轰鸣,巨大的管道阡陌交错,惨白锃亮的白炽灯隐藏在管道机器缝隙间,影影倬倬,投射出千奇百怪的恐怖鬼影。机房分两层,大部分同事都在上层控制室,而几百上千平方米的下层,常常就是我一个人值班。
我生性胆小,一到值早班,还没上班,在家就心情紧张。我怕鬼,怕黑,怕各种风吹草动。每个早班,我就盼班长老纪来巡视岗位,因为他一来,基本会呆几个小时,或聊天或看报。总之,老纪一来,我就不害怕了。
后来熟悉了之后,老纪告诉我:“你那个样子,就像只老鼠”——他每次开门,半梦半醒的我,都会吓到蹦起来。
老纪的父亲是南下干部,他的两个兄弟一个是地市级,一个是厅局级。我问他:“你怎么混得这么惨?”他往椅子里一瘫,摸着圆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我觉得我很好啊,有吃有喝,老婆能干,我什么也不要操心,多好!”
老纪的老婆……额……,是大家嘴里神奇的存在——虽然我工作很多年后才见到她。她姓尹,是我们单位子弟学校的老师,带着黑框眼镜,严肃认真,瘦小精干。听说老纪年轻的时候偷偷溜去录像厅看儿童不宜的录像,尹老师在暴怒之下,竟然把录像厅外老纪(老纪身高一米八有余,体重估计二百多斤)的二八单车扛了回来!要知道录像厅在几里以外!老纪不敢回家,直接上班,尹老师跑来集中控制室,众目睽睽之下,给了老纪一记大耳刮子!老纪的弟弟是市公安局长,收缴来的黄带被老纪拿了几盘藏在家里,被尹老师发现后,全部上缴公司党委。
我们新进员工听到这样的故事,感觉简直是天外传奇,谁也想不明白,高干家庭出身、牛高马大的老纪,怎么在老婆面前,会这么怂呢?老纪从不解释,处之若素,还主动爆料:“她要是不高兴,就会把家里被子分别送到邻居家,然后出差去”,我们瞪大牛眼,问他:“那你怎么睡?”“怎么睡?多穿几件衣服睡呗!”气定神闲,无所谓得很。
九十年代后期,手机开始普及开来,人手一机。班长还有电话费津贴,老纪却一直不买。问其原因,是尹老师不肯,老纪也有些愤愤然,说“我说买个手机,她说,还手机,鸡*毛!”——简直令人侧目!这男人,哎,真是白长这么大个子了!
还有更绝的,接下来,老纪说,“她有时候出门,会把座机线拔掉带走”——我简直要晕倒了,终于忍不住嗤之以鼻:“你简直不是男人!”
“好多人都这样说。还说要是像我一样,一天都活不下去。可是我觉得挺好,她每个月给我买两条好烟,我想吃什么全买回来,对我挺好。”
哎,我三伏天都不服,我只服你啊老纪!
老纪被老婆管得服服帖帖,却很藐视公司制度。他是举家从外地一家火电厂调过来的——“在四七零(他以前电厂的代码)的时候,汽轮机机头起火,哪有这里这么麻烦,条条框框一大堆,我就是直接拿桶水泼过去”。他说得得意洋洋,吓得我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因为那个时代的电厂停机事故,听前辈说,是要被公安机关直接拷上带走的。“你没被抓起?”,“干嘛抓我?我灭了火了,领导应该给我发特殊奖!算了,我人好,懒得计较。”——还真是大度!
我们经常开例会,都是夜班后的休息时间开。部门领导、各专业专工,大大小小萝卜头,一个个发言,拖沓冗长。大家虽然焉头搭脑,哈欠连天,敢直接抵制的却没几个。上司喝口水润喉咙,打算继续真知灼见的档口,老纪开始搅局,“下一个!”——南下干部家庭出身的老纪,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表情严肃,字正腔圆,感觉就是播音员报幕。大家哄堂大笑,瞌睡全醒了,讲话的也继续不下去了,草草收场。我总算明白了老纪为什么很受大家喜欢,他敢说敢当,领导还不怎么敢惹他(我估计是家庭背景了得吧?)。
我在三年之后,经公司内部招聘,调离了汽轮机值班员的岗位。从此很少遇到著名的妻管严老纪了,但他有时候来办公楼办事,会到我办公室坐会儿,聊聊天,还是幽默风趣,开心得很。
接下来,听说他两口子先后退休,去外地女儿家带孙子去了,渐渐淡出大家的视线。
几年以后,我在家属区的院子门口遇到老纪,和尹老师一起,两口子买菜回来,说说笑笑的,拉着我聊天。尹老师热情洋溢,说起女儿孙子来滔滔不绝。老纪还是那个德行,“我们俩退休工资加起来每月一万多,哎,发愁啊,花不完!”我赶紧表达羡慕之情,俩口子笑开了花,一副夕阳无限好的人间美景。
其实,在那个我对老纪嗤之以鼻的晚班,吊儿郎当的老纪沉默半晌之后,说出了他家调来我们公司的原因。原来是新婚燕尔的两个月里,老纪出轨同事。在七十年代末,封闭的小值班室里,年轻的小纪和同事好上了。冲动之下,小纪回家要离婚,成了轰动全厂的爆炸性新闻。新娘子尹老师痛苦万状,差点神经错乱。厂里怕出事,为切断这段孽缘,将他们全家调离四七零。
“那你还想不想那女的?”还记得那天,我很好奇,问他。老纪叹一口长气,避而不答。只是说,“我这辈子欠我老婆的,她要出气,就让她出吧。”
我从此再也没有嘲笑过老纪。在大家攻击他的时候,我也会不动声色地为他说话。
还有什么样的道歉,比用一辈子的态度表明,用一辈子的隐忍传达,来得更真诚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