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
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春思
李白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互为表里的闺怨与乡愁
“我打江南走过”,只是走过,江南并非“我”的归宿,因此“我”是游子,“我”是过客。“我”的心中是浓浓的乡愁。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那是“你”的容颜吗?“你”是思妇,“你”是亲人,“你”是守候在家里的那个人。莲花落了,有再开的时候,可“你”的容颜早已不知何处去。“你”的心里是满满的闺怨。
“我达达的马蹄”踏在这小城的青石小道上,没有春风拂面,没有柳絮翻飞,没有一切能够触动哀情的景致,但愁绪弥散在心,排解不去。
“你”坐在高高的小楼上,没有归人的足音,没有风吹罗帏,没有任何能波动心灵的声响。你的心扉紧掩,如同那小楼上禁闭的窗棂。忽然,这座“小小的寂寞的城”里响起了“达达的马蹄”声,有点耳熟,仿佛就是“你”家里的那匹老马的蹄铁在敲击地面。“你”忙推开窗,望向那青石板路,只见“我”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原来只是个过客,“你”在内心哀叹一声,又弄错了。关闭窗扉,坐回小楼的“你”回忆起“我”听到窗格响声时,嘴角泛起的一丝苦笑,“我”也知道弄错了。
“你”是思妇,“我”是游子;“你”有你的闺怨,“我”有我的乡愁。然而“我”不是“你”的游子,“你”不是“我”的思妇,“你”与“我”都是过客。我们的相遇只是错误。 这“错误”于文人是可以把玩的感伤美、残缺美,可对“你”、“我”来说,一点都不美。“你”、“我”最渴求的是文人心中最烂俗的剧情——团圆。
但《错误》是诗歌,是文学,是审美的。艺术与现实毕竟有所距离,所以乡愁与闺怨都是极好的素材。写乡愁是为了抒闺怨,诉闺怨的目的是寄乡愁,郑愁予的巧妙组合使这二者互为表里,完成了游子与思妇的情感呼应。
美丽与错误并存
美的事物未必全部正确,错误中也不一定完全排斥美丽。美是复杂的,美难以定性。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错误,是思妇与游子的一场误会。它是痛苦,是遗憾,诗人却说它是美丽的错误,它美在何处?
重逢的快乐被“错误”打破,但在“错误”前加上“美丽”二字,立刻就中和了全诗的感伤基调。思妇继续坚守,游子继续前行,他们将这场误会化作笑谈,并加以点缀,权当是人生路上的一朵美丽野花。这并非病态的审美,它是对人生不如意的一种调侃,一种包容,一种着眼未来的企盼。“错误”的美丽美在苦中作乐,美在希望。
所以《错误》虽是新诗,但其实并没有写什么新鲜东西,依然是中国文人絮絮叨叨吟唱了千百年的闺怨与乡愁。
然而取材于旧情,不代表就不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卞之琳曾说:“旧材料,甚至用烂了的材料,不一定不可以用,只要你能自出心裁,安排得当。只要有新的、聪明的安排,破布头也能造成白纸。”所以对创作者来说,能发现、开辟新题材,自然很好,但也不必排斥旧材料。因为某些情感与意象是可以贯穿古今,融汇中西的。许多能感动古人的事物一样能带给现代人以心灵上的触动。关键在于如何以新的表现形式重新组合旧材料,做到情感与艺术上的双重突破。
《错误》无疑是做到了这一突破,通过创新的安排,让闺怨映衬乡愁,让美丽作错误的注脚,既打动游子,又触动思妇,使读者的心灵受到双重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