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中后期,蛮荒之地吴国却出了一位网红,不仅在当时的中原列国享有盛名,而且太史公司马迁也对其十分仰慕。
别误会,这个人不是伍子胥。
他叫季札,吴王寿梦的儿子。
季札靠什么成名呢?
一个字:“让”。
话说吴王寿梦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僻处江南的吴国就是在他手中兴盛起来,也是在他手上才开始称王的。
寿梦有四个儿子:诸樊、馀祭、馀眜、季札。季札最小。
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诸侯王,却想越过所有的哥哥们,把王位传给季札。
原因是什么呢?
《史记》说:“季札贤。”
季札之前有多贤我们不知道,但从这一刻起,季札将以一而再让出王位的行为,令世人纷纷竖大拇指。
也就是说,季札知道了他老爹的心思后,坚决不干。
儿大不由爹,寿梦也无可奈何。
他的这次让国,是不是让我们觉得很眼熟?
没错,据说吴国的开国君主吴太伯,就是以让位而著称。
吴太伯是周文王的大伯父,古公亶父的长子。
当年古公亶父因为看到了小儿子季历的儿子姬昌是个了不起的人,便想通过把诸侯之位传给季历,而实现让姬昌继承国家的目的。但总觉这样做对不起季历的哥哥们。
于是长子太伯、二儿子仲雍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干脆兄弟俩离家出走,以成全父亲和弟弟。
结果这一走走得有点远,从陕西狂奔到了江苏。
这两兄弟毕竟也是了不起的人物,把周国让出去了,又在南方建立了吴国。
吴太伯的让国基因现在传承到了季札。只不过吴太伯是以大让小,季札则以小让大。
在季札的坚持下,寿梦只好立长子诸樊为继承人,然而还只是让诸樊代理国政,隐隐之下,真正的王位还给季札留着,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然而寿梦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他很快就死了。
话说,寿梦不仅治国成功,治家也是一把好手。他死之后,他的几个儿子便上演了一场感动中国的让位大戏。
先是诸樊。
刚刚给先王服完丧,诸樊就要把王位还给季札。
季札当然不肯要。
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当即给哥哥讲了一个故事:“当年曹宣公死的时候,宣公弟弟负刍杀了宣公太子自立,是为成公。国人及诸侯不平,晋国率诸侯伐曹,捉了曹成公,欲改立宣公另一庶子子臧,子臧不肯,说当君主不是我的追求,还是让成公干吧,说完就躲到宋国去以成全成公。”
讲完这个故事,季札安慰他大哥说:“你是很合适的继承人,谁敢对你说三道四?再说了,我和子臧一样,不稀罕什么国君,还是让我学学子臧吧,你好好干你的,OK?”
诸樊正要说好吧好吧,国人不干了(话说春秋时的国人其实挺牛的,经常能干预国家领导人的人选问题)!
他们一定要季札来领导自己。
季札一看,你们别逼我啊,你们逼我我也离家出走行不行?
于是领地也不要了,封爵也不要了,躲起来当农夫种田去了。国人们这才罢休。
就这样诸樊当上了吴王,十三年后,他就要去见老爹寿梦了。
临死前,他把王位传给弟弟馀祭,并规定馀祭死后,要传位馀眜,如此兄终弟及,最终还是要让季札当上吴王。
馀祭当了十七年的吴王,死了,馀眜当了四年吴王也死了。
这下该轮到季札了吧?
NO!
季札还是不干。
推脱不掉,只好又玩失踪,再一次“逃去”。
国人没办法,只好立了馀眜的儿子僚为王。
话说,一味只知道玩失踪的季札,这次让位的后果很严重。他们四兄弟相亲相爱,不等于下一代的堂兄弟们还相亲相爱。馀眜的儿子公子僚当了王,诸樊的儿子公子光火大了。
这气生的有道理啊:当年我老爹为什么要把王位传给弟弟们啊?不就是为了叔叔季札能当王吗?现在季札不干,你们得把王位还给我们家啊,怎么自己私吞了?
于是和伍子胥密谋,派刺客专诸杀了吴王僚——当然这是后话,本文不予以详述。
总之,吴国这次夺位内乱,季札脱不了干系。后人便批评季札道:“你丫该干的事不干,只知道逃跑,你不干也行啊,把王位还给人家诸樊的儿子,也不会有后来的动乱。”
这批评有没道理呢?不好说。
因为据《史记》,吴王僚也是国人所立。也就是说,当时国人认为既然季札不干,接下来就得轮到吴王僚。可以僚也是众望所归,属于国人心目中仅次于季札的吴王人选。
所以,就算季札号召国人把王位还给公子光,国人也未必同意。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因为季札在吴国实在威望太高了,他指定的王位继承人,可能国人也认。
总之,历史不能假设,实实在在因为季札这次让位让出了乱子。
作为一位贤人,只知道成全自己的“节操”,却忘了“当仁不让”。国也可以不要,家也可以不要,大约属于隐士一流人物。
老子不爽就是不爽,管你什么国不国家不家。这大概就是季札内心奔腾过无数遍的话。
当然你也可以说,人家季札就是个老好人活雷锋,他就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哪知道自己这行为搞出这么大乱子啊。
这么说你就错了,这位季札兄,在当时不仅是以让国著称的贤人,还是著名的预言家。
话说还是在二哥馀祭在位时期,季札出使列国。
先到鲁。
鲁国是著名的礼乐之邦,作为一位文艺青年,连国家都不要,成天梦想诗歌与远方却又偏偏身处化外之地蛮夷之邦的季札,来到了当时的文明中心,如同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忽然到了美国,能不想听听那些传说中的高雅音乐么?
于是他先要求听《周乐》。即周天子的音乐。当年周天子为了表示对鲁国开国国君周公的尊敬,将周乐送了一套给鲁国,所以诸侯列国独此一家,在音乐有严格等级区分的时代,其他国家想听都听不到。
机会如此难得,难怪季札急于一饱耳福。
音乐响起。
季札一听,立刻沉醉其中,说:“太美了,这说的是王业已奠定基础,但尚未成功,人民劳而不怨啊。”
鲁国人一看,咦,你个蛮夷之地的野人,还真懂啊,再给你来一首。
又奏乐,但不告诉季札奏的是哪国音乐。
季札一听,说:“太美了,气象如此深远,先忧虑而后终遇明主不致困乏,就象卫康叔、武公一样,这是《卫风》吧。”
鲁国人一听,我操,不仅能听出是哪国音乐,还能听出卫康叔、武公来,够牛啊!再考考你。
又来一首。
季札一听,又说:“太美了。忧思却不惧怕,这是周朝东迁以后的音乐吧?”
鲁国人服了,这首果然是《王风》,讲的就是西周变东周之后,西周灭亡故忧思,犹有先王遗风故不惧的情绪啊!
接下去,就是看季札如何表演了。
再奏乐。
季札这次皱眉头了:“这什么歌啊?又琐碎又纤细,情啊爱啊真烦人,这个国家一定会先灭亡的。”
鲁国人这下不知道该说对还是不对。因为这是《郑风》,此时郑国虽还在,但后来果然是比较早灭亡的一个。
接下去,季札准确判断出了自己听的是《齐风》、《豳风》、《秦风》、《魏风》、《唐风》、《陈风》、《郐风》、《小雅》、《大雅》、《颂》。
而且从音乐里居然还预言了秦国将壮大起来、陈国享国不久了等等。
听完音乐,又看了当时几个著名的舞蹈,全部准确读出了其中的信息。
这一轮下来,鲁国人不仅献上了自己的膝盖骨,连头骨都献上了。
离开鲁国后,季札去了齐国。
一到那儿,他便未卜先知地对宰相晏婴说:“齐国就要有新主子了,你赶紧交出领地辞职滚蛋,要不然会死得很难看。”
晏婴居然听信了这位远到而来的外国人意见。后来果然齐国发生了田、鲍、栾、高四大家族内乱事件,再后来,果然田氏篡夺了齐国的政权。
离开了齐国,他又去了郑国。
一到那,他又神神叨叨地对郑国著名政治家、孔子的偶像子产说:“你们国家将会有大乱,乱完后你会当上宰相。”
果然,季札说完此话第二年,郑国内乱、贵族火并,此后子产为相达四十余年。
之后到了卫国。
又开始预言了:“卫国有很多君子,这个国家没事的。”——果然没事,秦始皇都统一中国了,卫国都还没灭亡,直到秦二世才彻底消失。
之后要去晋国,路上在卫国的戚县过夜,忽然听到一阵钟声传来,季札侧耳一听,居然开骂了:“什么鸟人啊,既作乱又不道德,得罪了君父居然还不怕,君上刚死还没埋,也能这样花天酒地吗?”
——这简直就是妖孽了,不知道怎么听出来的。
因为他居然说的一点都没错。
这钟声是卫国贵族孙林父家里的,孙林父与另一个大夫宁喜作乱,驱逐卫献公改立卫殇公。后来孙林父又与宁喜闹矛盾,被卫殇公驱逐,孙林父逃到晋国,引晋兵杀回卫国,杀掉了卫殇公与宁喜,复立卫献公,自己仍执卫政。
季札到的那天,正值卫献公复辟后三年,刚死还没埋,孙林父就在家里击钟奏乐了。
季札对此表示很厌恶,一刻都不想多呆,连夜走了。不知道谁把季札的话告诉了孙林父,他羞愧的终身不再听音乐了。
离开卫国,到了晋国。
刚到呢,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跑去跟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说“晋国以后是你们三家的。”——后来你们知道的,晋国果然被分为赵、韩、魏三国,这一事件也标志着战国时代的到来。
这一圈周游列国,我们不知道季札出使的使命是什么,大概也不重要,所以《史记》没有记载。
我们只看到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季札个人秀。
司马迁是很佩服季札的,所以不惜笔墨绘声绘色把这场秀都记录了下来,但很多人却因此批评季札。
王世贞就说:“你季札这么牛,听音乐都能听出六国兴衰来,难道不知道你的吴国也快要灭亡了吗?”
耿延禧说:“季札到底贤还是不贤啊?看他听音乐论列国一说一个准,劝告别人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这么能耐,自己国家的事怎么不管管?难道你是个只知道考古不知道当下的事?只知道责备别人,不知道管好自己?”
也有人说季札只要“我不生乱”就行了,他只有“高世之见”,“而非命世之才”。
其实在我看来,认为季札贤也罢,说他这么能耐帮不了自己国家也罢,都没有必要。
他只是一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一生的人,不想当什么鸟国王,那太累,当个安静的文艺青年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