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37年,这是战争开始后的第二年。
地面上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完好的建筑物了,并且臭氧层变得更薄,温室效应更加严重。本来是温带的地面上,温度即使在冬天也会保持在十摄氏度以上,极地冰川融化导致海平面上升了数米,地面上已经不再适合人类生存。
在这座ZZ市的地下铁路系统里,住着总计12437.5人,这不到这座城市原本人口的千分之一。至于那个0.5则代表着将要出生的小生命,这个季度统计的人口中,孕妇数量是奇数。统计人口是为了配发补给,孕妇只能多领到一半的补给,每个人的补给包括每周1.5升水,500克菌类食物,600克主要是韭菜的蔬菜,700克淀粉和人造蛋白粉的混合物,100克油脂,100克人工合成的维生素片和10千焦的电能。
我住在市体育中心站,这个地铁站离我原本就读的大学很近,战争的第三天我和我的室友还有几个同学艰难地到达了这里,因为这里当时是一个有军队驻扎的避难所,那三天简直就是噩梦。
我们的敌人发动了数次反物质武器打击,而我们也干得不错,向轨道上和月球轨道上的敌方舰队发射了数千枚核武器。强烈的电磁脉冲彻底摧毁了电子通讯系统,而当时刚成型的量子通讯系统刚在军队里试列装。很幸运的是,敌人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强,他们的科技可能只领先我们不到一百年——至少是在这支殖民先遣舰队出发的时候,所以他们的战舰还没有像科幻电影里那样免疫核武器那么夸张。
他们可能没想到我们囤积了这么多核武器,因为在他们到来前这里显得很和平,于是那支由近千艘小城大小的战舰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只有月球轨道和地球高轨道上的几十艘战舰没有被打掉,但剩下的仍然足够收拾挨了反物质武器打击的我们——另外,坠落的战舰也导致了不亚于核打击的效果。
他们的舰队应该已经航行了上百年,才从数十光年外的银河另一处飞来太阳系,所以下一批敌人应该会在上百年后才能到达?他们应该是想让先遣队探明我们这边的情况,如果我们被消灭了,就大规模来殖民;如果我们太强,他们就放弃;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还有最后一口气,还能挣扎,先遣队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所以下一批敌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只能选择蛰伏并积蓄力量来解决这批敌人。
人类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虽然这关键时刻可能长达数十年。
我叫秦稚心,原本是个在读的本科生,现在是个军人,我在战争开始后的第三周正式入伍,而那个时候主要的战役已经打完了,只剩下转入地下的军队和民众在打游击。
看看战术指示器,发现我已经值完了今天的岗,该换岗了。要值下一班岗的人是我的两个室友,小猛和健哥,不,现在该叫战友了,他们俩刚刚穿戴好外骨骼,从站里走来这B出口处的哨点。
因为驻扎在地铁一号线沿路,我们这个团索性就改代号为ZZ一号线团,而我们这里则是第20排,总共有52人,这超出了“排”这个军事单位原本的人数,这是因为整个一号线只有20个站,所以干脆就把除了警卫排外的所有作战部队分20份来驻守站点,方便管理和指挥。
我回到了地下二层的休息区,这里好歹开了空调,虽然我们已经将整个地铁网络都铺了隔热层,但温度还是常年将近30度。卸下了外骨骼,一直被束紧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喝点水啊,宝贝儿。”兴东给我递了瓶饮用水。其实这些塑料瓶都是反复用了几百遍了,只是每次装水再配发的时候消了毒。
兴东也曾经是我的室友,现在是我的战友了。
我们吃了顿饭——虽然现在根本没有米饭可以吃了,主食是冲成糊状的淀粉,很快恢复了体力,于是拿出了象棋来消磨时间,放松一下心情。
“稚心啊,有人找你!”我们的排长老赵在靠近地铁隧道的地方叫我。对兴东说了句存局,我小跑着去到隧道边。
来人居然是阿庆,我自小的玩伴,我们当年高考考了一样的分数,上了一样的大学,现在他在博学路站住。
“哟,我的好弟弟,怎么这时候来了?”许久不见这和我亲弟弟一样的家伙,我不禁上前拥抱了他,“诶?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抱着都硌手了。”
他那张脸本来就瘦,现在更瘦得像把锋利的锥子,张开有些胡茬的嘴,小声地说:“哥啊,你过来说话。”说着他拉着我走开几步,离老赵他们远了点。
“什么事还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我皱了眉头,“你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有人占你配给了?哥哥替你教育他去。”
“没有,就是……我老婆怀孕了。”他似乎有些羞于启齿,这很符合他较腼腆的个性。
我听完了有点惊讶:“你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我知道他来到这里避难的时候带着女朋友,但还是觉得很错愕,毕竟我还觉得我们仍然是少年人——其实我们都已经二十多岁了,结婚也不算稀奇。
“毕竟是现在这样的情况,结婚也就是在你们这登记一下的事,没什么婚礼可以办了。”他叹了口气,“唉,我老婆上个月查出来怀孕了,现在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配给的食物实在是不够,我把自己的配给分了多半给她,还是不够,我这两天已经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了。”
我有些不相信:“怎么会呢?我也了解一些孕妇,她们即使配给不够,丈夫分一点给她总是够的。”
“医生说可能是多胞胎的原因。这样的医疗条件,她如果营养不良……唉……”他又叹气,他以前很少会叹气,“所以我想找你帮帮忙……你看能不能找找配给部门……”
我连忙摆摆手:“嗨,我可不能这么干,这样的社会情况,我要是走个后门,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再说了,我就是一个小班长,哪有那么大面子……”
“唉……我也知道很难办,但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老婆……她肚子一天天变大,我真的很害怕……”他仿佛成了一个漏气的皮球,一直不停地叹气。看看他的抬头纹,如果不是打小在一起的玩伴,我真猜不出他的年龄。
我挠挠头,使劲想了想,委实没有任何办法:“这样吧,我今天的配给还剩点,你先拿走,之后我再想办法。”
于是我把剩下的一点配给全给了他,我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兄弟活活饿死,也不能看着他失去妻儿。这是个人类全体陷入最深最深的黑暗的时代,每个人都想再活一周,再活一天,再活一小时,再活一秒……
晚上七点整,外出搜集物资的搜集班回来了,我们打开闸门让他们进来,他们每个人身后的背包里都塞满了各种杂物,其中主要的是搜集来的金属材料。虽然我们所有的动能武器都换成电磁轨道武器了,但金属材料总还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居民区和军事建设需要金属,实验室里也需要金属,再厉害的科技离开材料还是没有用。
“猜猜我们找到什么了?”一个战士兴奋地走过来,“一整个外星登陆舱!我们拆了一大块回来,那可有不少的钛!”
“你说啥?整个的登陆舱?”排长老赵警觉起来,“你们胆子大了?你们这样搞,很容易被那群外星狗发现,你们这十一个人小命就他妈丢了!”
“不至于吧排……”话音没落,我们就听见一声细微的声响,那是粒子束撞击金属的声音,那名叫梁小龙的战士应声倒地,高能粒子束打穿了他的头盔摧毁了他的大脑。
“小梁!”排长大呼一声,飞快地把那名战士——准确地说是那名战士的尸体,拖进来,“隐蔽!地方狙击手!医疗兵!医疗兵快过来!”
我立刻丢出一枚金属烟幕弹去,这种烟幕弹可以释放出大量金属粉尘,专门用来暂时防御敌方的粒子束和激光束武器。随即数道发光的粒子束和激光束穿过了烟幕,然而因烟幕而发生了严重的散射效应失去了杀伤力。
“报告指挥中心!20排与敌军交火,20排与敌军交火,敌军数量约一个小队,我方目前有一人伤亡。”排长在向指挥中心报告这里的情况,而我们这些战士则开启了头盔上的战场情况综合观瞄器,它能通过雷达和红外观测设备为我们在复杂情况下提供战场情况并显示在面罩上。
搜索到敌人后,系统自动将敌人标记出来共享给所有友方,我们立刻开始反击,电磁步枪开枪几乎没有声音,但横截面是十字型的子弹摩擦空气还是发出了“咻咻”的声音。
我们永远记得的一句话是——“敌我人数相等转身就跑”,而对方现在是一个小队,大概是我方两个班的规模,我们人数超过对方两倍,又是防守作战,所以还是很有一战之力的。
我们一边反击一边组织布置烟幕,对方刚开始被我们集火打击的两个家伙倒下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失去了战斗力,而剩下的则举着盾牌向我们这边移动。他们在地球的战斗经验让他们开始装备这种盾牌,这种采用多层复合材料的盾牌表面附加有小型反应装甲,扛穿甲能力大概等效于600毫米匀质钢,轻武器根本打不穿,而他们一旦拿出这种装备并向我们这边冲锋我们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反坦克组架起了单兵反坦克导弹,四发全部命中,导弹彻底摧毁了敌人的盾牌和外骨骼,他们的尸体四分五裂。而剩下的敌人则继续冲锋着,敌我的距离只剩下几十米,这已经不再是可以发射导弹的距离了。
“白刃战准备!”排长老赵下了命令。于是所有人把34式电磁步枪背在动力外骨骼后面的武器挂架上,从腰间抽出36式振动军刀。现代战争中,由于各种反制武器的出现,特别是单兵的防护能力得到了质的提升,远程武器不再是绝对可靠的作战工具,近身格斗在战斗中的比例渐渐提高,我们与现在这些敌人的交战就更是这样。于是36式振动军刀应运而生,这种长74厘米的军刀由超高强度硬质合金制成,启动后刀刃会以超声频率振动,用以破坏命中物体的物理结构,能够有效刺穿敌人的盔甲。
排长大吼了一声:“冲锋!”,军号手吹起了那古老的调子。这种号子声陪伴了我们数次与比我们强得多的敌人作战并且取得胜利。曾经有人提议取消这形式却被驳回了,因为只有上过战场的人会知道,这号子声有些莫名的神奇力量,能让战士在听到的瞬间完成由普通士兵向英雄豪杰的升华。
“杀!”阵地上爆发出声声咆哮,整个排的人像扑食的饿虎般纷纷奔出,姿势整齐地提着刀低伏姿态前进,而冲锋着的对方也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吼着。
他们使用一种甩棍般的武器,几节伸缩杆从握柄中伸出并喷出高温等离子体,在磁场约束下等离子体形成一支发光的柱体,这样发光的武器能在接触我们的外骨骼装甲的0.1秒能熔化它。
感谢解放军坚持进行看似过时的格斗和白刃战训练,我们从未在技巧上落于下风。一个家伙高举武器向我冲来,对着我的头就是一计纵劈。我挪步多开这势大力沉但缓慢的攻击,抬腿一脚踢在他胸侧,他顿时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我趁着他没起身跟上去要结果了他,他躺在地上混乱中甚至不能看清我,只是胡乱挥舞着武器。为了避免白白挨他一下,我跳过去一脚踩在他手腕上,把刀换个手,反手戳进了他脑袋里。
我四顾寻找下一个刀下鬼,却没注意窥视我后背的眼睛,只听见排长老赵一声惊呼:“稚心!”
我回头却看见一个原本躺在地上的一个敌人此时却突然窜起来向我扑过来。老赵一个虎跃过来,挡住了偷袭我的那次攻击,而原本与老赵缠斗中的敌人则向着老赵一下刺过来。老赵格开偷袭者的武器让他失去平衡,跟上一刀卸下了他的头,我一反应过来就挥刀去拦另一个敌人的武器,尽了全力也只是让它偏离了原本的刺击轨道,刺进了老赵的大腿里。
“老赵!”我眼睁睁看着老赵的腿烧起来并喷射出淋漓的血,只能发疯地全力踹那个敌人,一刀一刀把他剁成几段。
“医疗兵!”我大声吼着,希望最后能有点机会来救回我的排长,但这次冲锋全排出动,连医疗班也正与敌人砍杀,没人能救他。
不到一分钟后,战斗结束了,但这一分钟对于这么严重的伤来说已经太久了。
老赵绝对是铁打的汉子,但无论怎样的人也受了这种伤都不可能忍受得了,但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甚至没有力气呻吟。
老赵其实没多老,就三十出头,但他是全排所有人的大哥。排里有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甚至副排长比他要大些,但所有人都很尊重他,拿他当大哥。
这对于我这样开战后入伍的兵来说更是如此,有的新兵入伍时身体素质跟不上,训练总是受伤或者身体反应比较大,老赵总是亲自去各班照顾,那时候开始,新兵就在心里把老赵当成了亲大哥。
所以老赵不仅是职务上的排长,更是让整个排的战士在这样的末日气氛中保持士气的精神领袖。
现在这个大哥、精神领袖死了,为了救我。
我扑倒在他身边:“排长!是我害了你啊排长!”我根本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坨不可回收的垃圾。老赵没法说话,只是动动手指指了下自己的头盔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排长!我他妈不是人我是垃圾啊,我害了你啊排长,死的应该是我啊排长,我他妈不是人!”我气自己没用,气自己害死老赵,只能大声地骂自己。
“稚心,老赵的意思是让你拿他头盔。”副排长老宋拍拍我的肩膀,“你镇静点吧,战斗刚结束,说不定一会还要打。”
拿指挥员的头盔意思其实是换上指挥员头盔,接替指挥权,但我何德何能来当这代理排长?就是我这个废物害死老赵,我他妈就是最没用的那个!
“中士秦稚心!”见我还在嚎啕,老赵一把把我拽起来,“你他妈像什么样子?老赵是想看你这样哭得像个娘们才救你?他想叫你这样?老赵拿命把你换下来你就得给老子活得像样点!你背着老赵的命!老子他妈跟老赵十来年交情,老子还没哭,你哭个什么?鳖孙!”他又突然一推把我按在地上,“你现在立刻去摘了老赵的军牌,戴上他的头盔,现在!”
是的,老赵拿自己的命换我活下来不是要看我哭鼻子的……我开始使劲憋着哭腔,但还是不停地抽噎,然后我缓了点气就去摘老赵的军牌,扭头的瞬间看见老宋抽了下鼻子并抹去了眼角的一点眼泪。
摘下一个士兵的军牌,他就真的死了,我把老赵的军牌挂到自己脖子上,又去摘他的头盔。我拿着那带着两道杠标志的头盔,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滴在上面。换上老赵的头盔,排级指挥官的界面看起来有一些陌生,但大多数功能还是和班长头盔一样的,毕竟只是软件和权限上有一些变化。
我深呼吸一口,确保自己已经没在抽噎了,我绝不能让老赵指定的代理排长丢人:“全体集合!”这条命令不仅通过扩音器告知士兵,也通过战术通讯网络以文字方式显示在所有人的头盔上。
全排还能战斗的人员整齐地排列在我面前,身姿依然那么挺拔那么标准。“报数!”我命令道。
急促响亮的报数声结束后,人数统计了出来。这一仗我们失去了老赵在内的十个人,另外有三个人受了伤丧失战斗力。
“打扫战场,医疗班把伤员带回站内治疗。”他们还是那样士气昂扬,还是那样服从命令听指挥,我知道那是因为这个代理排长是老赵亲自指定的,他们是在尊敬老赵。
一分钟后,一个三班的兵来问我:“报告,赵排长的遗体怎样处理?请指示!”
按照规定,无论是谁死了遗体都要被交给实验室,他们会把遗体完全分解,让物质进去生活循环系统,但老赵不应该是如此下场,他至少应该有个坟墓,有个让我们吊唁的地方。
然而远方来的一声爆炸声打断了我的犹豫,我看着火光冲天的远处,听着战术通讯频道里团长几近咆哮的命令:
“我是团长陈卫忠,我们遭遇全线进攻,我们遭遇全线进攻!敌人攻势猛烈,防线正在崩溃!允许所有班排长自行指挥,所有站点立刻向地图上的标记点撤离!所有站点立刻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