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达的葬礼我是穿着睡衣去的。
我亲自埋了他,为他念祷告词,为他立墓碑,为他献花。我把我能想到的仪式全部都认真的执行了一遍,但这并没能得到可乐的原谅。
他认为芬达的死过错全都在我。
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我是为你好。”这是极限了,再多说一个字,可乐的情绪就会爆发。
错确实在我,但是芬达必须要了结他的性命以保全可乐。芬达并不一定会影响到可乐的一生,但是这种隐患的存在正如其名,迟早为祸患。
我要保全可乐,这容不得一点闪失。可乐的存在比芬达要重要的多。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可乐的时候,他还很小,那么可爱,棉花糖一样软软甜甜的感觉。我抱起他,他抱起芬达。那时候我心里面就在想:就他了。
尽管那时候可乐不了解芬达,但他知道芬达的不可缺性。
无法分离,我也不强求。
把可乐带回家,也就把芬达带回了家。我养着可可乐,可乐养着芬达。
我喜欢可乐,但并不嫉妒芬达。可乐和芬达的关系就像棒棒糖和糖棍,没有了棍子棒棒糖还是糖,还是那样的甜,我从来不计较一根棍子的有无。
但我没预料到的是,这根棍子,竟然会怂恿糖果去偷情。
我对可乐的照顾不算很细心,我不去找他的时候,他也不会来找我。我们有时会互相看着对方,但只字不言。
可能这样无聊的生活终于给可乐带来一丝反叛的念头。
芬达抓住了这一丝的苗头,然后开始膨胀,用咕噜咕噜冒泡的液体不断给可乐传达信息,灌溉着可乐内心的幼苗。
可乐也在冒泡,我感到了他的不安,他时常站在阳台上踱步,我看着他,觉得那个沉寂在可乐内心的热泉要喷涌而出。
我摸摸可乐的头,笑着对他说:“可乐,你长大了。”
时值冬季,但再冷的天也抚慰不了可乐焦躁的内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不善言辞,也不知该如何行动。如果可以,我一直想让可乐拥有完整的一生。
但是芬达的过分让我了却了这个念头。
冬天的阳光静悄悄的正好,来得并不热烈。我靠在窗台上,拿一本书放在膝上,看着白色袜子上的阴影发呆。
我叫了两声可乐,他不来,可乐的头发软软的,在太阳下会很暖和,反射出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我会把手抬在可乐的脸前方,看着他因为阴影而更加深邃的面庞发呆。
可乐比我更喜欢冬日的阳光,我又懒懒的喊了几声,“可乐,你再不来,太阳就会因为见不到帅哥而伤心哦。”
可乐还是不来,我捂住自己的眼睛,转向太阳,指缝间透出微光,没有红色的血液。
“可乐,我喜欢红色的太阳,你快点来,让它变红好不好?”
“因为你一来,太阳就害羞了呀。”
还是没有任何回响。
我叹了口气,两只脚在一块搓了搓,把书摊在阳光下,打开可乐的屋子。
房间整洁而空荡,我看着地上的一片阳光,突然就意识到,可乐离家出走了。
要说震惊这种情绪,我在没考上清华北大的时候产生过一次。现在,这种情绪的复演,还带了恐慌的后遗症。
我靠着墙,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我不知道该不该怪芬达,我知道这一定是芬达怂恿的。
但我没想到可乐会做到这种程度,白疼他了。
也许他会回来吧,还是我去找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也许是今天早上,今天难得有太阳,我又起得晚,也许那个一直冒泡的可乐,就在暖暖的阳光下,突破了自己。
我拢了拢头发,换上棉鞋,下楼去找可乐。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只能一直乱逛。
有时候我不喜欢没有目的的乱走,硬底的鞋在柏油路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有一两条狗不合时宜的乱叫,黄色的阳光印出我乱糟糟的头发,好像在嘲笑我的落魄。
我没有大喊可乐的名字,就像我走丢的那一次,我只是在原地等着他们找到我,没有哭喊,也没有吵闹。最后还是我自己摸回了家,可乐呢,他知道我们的家在哪吗?
我沉默着找了一天,最后拖着累到半死的身体躺在床上,把眼泪尽数奉给棉被,虽然它一定不想要。
我一直以为可乐不会离开我的。
好在我的难过并没有持续很久,我突然听见可乐在叫我。我从床上弹起来,跑到客厅,一下子就看到了可乐,那个身上有点脏,眨巴着湿漉漉大眼睛的可乐。
我看着他,内心的喜悦已经盖过了愤怒,“可乐,你回来啦。”他软软的应了一声。我扑向他,大叫道:“可乐!你以后不能这样了!”
可乐确实没有那种焦躁的情绪了,我自然知道是为什么,懊悔自己的不用心。
这一次经历,算是芬达在他终究有限的生命里,绽放的最耀眼的一次火花。
但是火花终有消失的时候,我揉着可乐的脸颊,对他说,“可乐,今天你陪我出去吧。”
他点点头,腼腆可爱的样子让我的心软成一摊。
可乐,你要和芬达离开了。
我背着可乐和一群人商量了一个计谋,我带可乐和芬达出去,到时候他们就装作坏人,从我手中把可乐抢走,然后再把可乐弄晕,拆开他和芬达。
这实在是个拙劣的计划,但我的脑袋只能转这么一个圈。
于是在一个阴天,我带着他们出发了。计划还算顺利,等可乐在我怀里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芬达不在他的身旁了。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眼里即将迸出泪花,“芬达呢?”他问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可乐啊,你知道这世上总要有舍弃的。”
可乐挣开我的怀抱,一下子走出好远,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我向来不会撒谎,可乐对我的情绪很敏感,我能瞒过他吗?
很显然,没瞒过。我不知道可乐是怎么知道这事儿是我干的,也许是天生的直觉,也许是对我的熟悉,自从那一日后,可乐就不再理我了。
他不再像棉花糖一样可爱,不再向我撒娇,不再盯着我看,不再软软的扑向我。
芬达离开了可乐就会死,我知道,可乐也知道。可乐说,要见芬达。
我拗不过可乐,只好去带着他见了芬达的遗体。他没有埋怨我,只是一直沉着脸,死死的盯着芬达。
我把芬达的遗体收了起来,挑个好日子,把芬达埋在了花园里。
我开始竭力去讨好可乐。我时不时的会去逗他,我允许他瘫在沙发上,允许他吃很多零食,允许他看电视,允许他无理取闹。
但这都没用,他开启了单方面的冷战,这种结冰的气氛一直持续了两个星期。
我没办法向一只猫解释为什么他的猫蛋蛋要离开他。
就像我妈没法向我解释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放弃学画画。
“我是为你好。”
我已经洞悉了可乐的一生,我知道芬达的存在会给可乐,会给我带来麻烦,但是可乐并不这样认为。
芬达让可乐感到一种新奇的体验,快乐的,美妙的,像毒品那样的飘飘然。只要一次就忘不掉,会永久的想念。
我们语言不通,阶级不同,地位也相差。
但我知道,我爱可乐。所以不论他犯了什么错,有什么不满,我都会容忍他。
一只猫,他不会陪伴我的一生,但我会陪伴他的一生。
于是在某一天,可乐喵喵的叫着,过来蹭着我的裤脚,我就抱起他,开心的说,“可乐,你原谅我啦。”
在可乐终于愿意理我的时候,我打算带可乐去找那个被他殃及的小母猫,但这个罪魁祸首并不打算不带路,我看着他嗤笑,“怎么,有胆做没胆认。”
可乐撇了我一眼,踏着优雅的猫步缓缓走开。可乐的恋爱开始于性欲,结束于厌倦。猫的世界如果有渣猫这个说法,我会亲自给可乐扣上这顶帽子。
日子那么平淡,平淡到生命的流逝都在不经意间。于是芬达离开后,就是可乐的离开了。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来得很突然。可乐的食欲在某一天忽然下降,我捏他的爪子,揪他的耳朵,他都不会反抗我。
他的毛发再也不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眼里也没有了玻璃一样的大海。
可乐会感到我的心急吗。我抱着可乐去看兽医,但这无济于事。
人无法阻止死亡,这是命中注定。我拿着一卷纸巾,套住可乐的爪子,“可乐,你看,这就是你负心汉的后果。”
他病恹恹的,但还是努力去用爪子弄开纸巾。我想,可乐是有生的欲望的。
也不知道阴界有没有贪官。如果有的话,我得嘱托可乐别逞强,是时候来一场正当的py交易的时候就别誓死不从,要是他还能回来,我给他好好补补。
但怕是不能了。我还没想好怎么给可乐制定计划,他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我见过一只鸡,一只老鼠,一只兔子,一只狗的死亡,但我未见过一只猫的死亡。这或许是小时候的动画带来的深刻印象,或许是猫本身的原因。
一只猫的死,本身就带有悲哀和命定的色彩。
这意味着我将失去一个玩乐的伙伴,失去了一个暖手捂。
可乐的样子不像睡着了,没有颤动,眼睛没有眯着,没有存在的感觉,一眼望不见他。但手腕上的疼痛还提醒着我昨天可乐压着我的手睡了一整夜。
这就是死亡,可乐死前会有走马灯吗,他最可惜的是不是芬达,最快乐的是不是和那只母猫相处的时光,最难过的是不是我没好好照顾他。
他到了阴间,还是只猫吗,会不会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一副大爷的样子。可乐是那种会卖屁股生存的猫吗。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面对死亡,我没法做到平静,我承认,我很伤心。
在没有可乐的日子里,也不是那么难熬,只是有一次,我再次躺在窗台上看书,想叫来可乐的时候,突然就哭了。
有人说如果一个人真的爱另一个人(可乐是猫),是不会接受他的去世的。
但我接受,我接受可乐的离开。当初见到可乐,我就想好了这个名字,也给他的猫蛋蛋起了芬达的名。
可乐是碳酸饮料,一打开,就会冒泡。但是里面的二氧化碳是有限的,冒完了,这瓶可乐的使命就结束了。
我也像给芬达那样,亲自主持了可乐的葬礼,我穿着黑衬衫,看着那堆土,突然想,如果是可乐埋葬我,他要用多少土才埋得完。
可乐死得大概有点冤,我希望他不要投胎来找我,因为如果他来了,会看到我脚边围绕着一群猫咪,怀里还抱着一个。
他会大骂我说:“你这个负心汉!”
那时候我会说什么呢。
我会对着怀里小小的猫咪说,“以后可不要像你爹那样,做个短命鬼哦。”
——张成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