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十九世纪结束之后,迎接人们的不是黄金时代的想象,而是极端、短暂的二十世纪。如果,霍布斯鲍姆是怀着兴奋来描写资本主义从萌芽到蓬勃发展的话,那么对于二十世纪的资本主义,他就是带着哀婉的心态来撰写资本主义世界的衰亡了。虽然,1991年社会主义国家集体死亡,这在霍布斯鲍姆眼里不啻敲响了资本主义灭亡的警钟。
这部书共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大灾难的年代、黄金时代和天崩地裂,加上的开篇《鸟瞰二十世纪》,一共二十章。与前面三部曲不同,这部《极端的年代》并不以回顾以往的历史开始,而是开篇即对二十世纪的历史进行鸟瞰式地描绘。而这对于他来说,不免亦一种自传性的意味。他等于是在叙述、详谈自己记忆中的往事。
十九世纪末,资本主义走向帝国主义阶段,列强间为了争夺殖民地扩军备战,世界弥漫着恐怖的气氛。人们对于资本主义的印象,不再停留在探险和蓬勃发展,而是变成了一群饿狼想要瓜分世界。对此,为资本主义辩护的自由主义,也无法掩盖其贪婪的气味。对于资本主义的未来,人们从憧憬向往,开始慢慢变得怀疑起来。德国著名学者斯宾格勒的《西方没落》,最能代表这样的一种心态。
另一面,帝国主义列强之间的战争,也为社会主义运动开辟了道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沙俄首先败下阵来,国内革命力量迅速推翻沙皇统治,率先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并将革命洪流推向欧洲乃至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虽然在一战后迅速兴起,但又随着战后秩序恢复而销声匿迹,反倒是东方社会主义运动方兴未艾。社会主义随着反法西斯战争势力大涨,并在东欧和东亚建立起政权。在冷战期间,两大阵营的对抗,迫使各自都寻求未来的发展道路,但由于核威胁,反而将更多精力放在扩军备战上,国民经济不断衰退,最后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阵营全面瓦解。不过失去了社会主义这面镜子,资本主义难道就一定成为必然的道路,历史看起来并未如此确定。
第一次世界大战本是发生在欧洲的一场战争,为何被称作世界大战,我一直都是搞不清楚。后来才悟到,所谓的世界其实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欧洲帝国主义列强,第二部分是被殖民的世界各国,前者是为了争夺后者,才进行的狗与狗之间的较量,目的是为了争夺更多的殖民地。这场战争是新列强挑战原有的英法殖民体系,希望通过武力重新划分殖民版图。当然,这次挑战是失败了,德国非但没有改变原有的殖民版图,反而将自己不多的海外殖民地双手送给了英法等国,甚至在中国胶东半岛也送给了日本。自己也被一战后判为战败国,并索取了高额的战争赔款。这场战争的结果,无非是稳定了原有的殖民格局,但是列强之间发展的不平衡,还是依然摆在人们眼前,问题并未解决,反倒是因此而加剧了。
一战后,人们迎来了黄金十年,世界似乎又回到了十九世纪末的乐观。只有德国等少数国家还生活在一战的阴影之中。世界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中就孕育着经济危机的影子,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为整个资本主义世界拉响了警报。除了德国借助纳粹上台,美国通过罗斯福新政,走出了经济危机的阴影外,对此,凯恩斯曾经做出过预言,德国经济若不恢复元气,欧洲势将无法保证社会稳定,恢复经济发展及自由文明。法国为了保住本身的“安全”,强制不使德国抬头,对经济将具反作用。另外提一句,苏联在这场世界性的经济危机中,竟然完全免疫,这不能不动摇西方社会对于传统自由主义市场的信仰。对此,霍布斯鲍姆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评论:
“对我们这一代亲身经历大萧条时期的人来说,当时纯自由市场的正统学说显然已经名誉扫地,却居然在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的全球不景气中,再度死灰复燃,成为主导的思想,真令人不可思议。这种奇特的健忘现象,正好证实并提醒大家历史的一项重要功能:不论是提出经济理论的学者,还是从事经济实务的执行者,两者的记忆都很差,太难令人置信。他们的健忘,也活生生地阐明一桩事实:社会的确需要史学家,唯有史学家,才是专业的历史社会记忆人,替大家记住大家恨不得统统忘掉的憾事。”
不过,缓过气的德国,还是会继续挑战英法主导的世界殖民体系的。跟德国类似,东方的日本也尝试挑战原有的世界格局。日德两民族都具同样的特质,可以在野蛮的行为里糅进纤细精致的美感:集中营里残忍的屠夫刽子手,却喜好舒伯特的四重奏。如果法西斯思想可以移译为禅家偈语,日本人八成也会趋之若鹜,迎之唯恐不及吧。一个在欧洲,一个在东亚,两方结合起来,共同挑战一战建立起的帝国主义殖民秩序。
面对日德的挑战,英法两大帝国节节败退,希望通过绥靖政策来苟延残喘,世界似乎毫无办法了。此时此刻,为了自卫,只自由派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暂时携手合作方才挽回了民主的一条小命。这确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但在事实上,这场对抗希特勒的战争之所以终能获胜,主要是靠苏联红军之力,而且也只有红军出马,方能成功。这段“资”“共”合作抵抗法西斯的时期——基本上属于30年代及40年代——就许多方面来说,不啻为20世纪历史的关键时期和最重要的决定性时刻。若无苏联付出的代价,今天在美国以外的西方世界,恐怕将只各式各样的独裁政权,高唱着法西斯的曲调,而非今日这百花齐放的自由派国会政治了。这个奇异的世纪,其中最矛盾和讽刺的真相之一,就是以推翻资本主义为目的的十月革命,其所造成的最长久的成效,却反而救下它的死敌一命。
不过,一旦共同的敌人消失了,美苏之间立刻翻脸,特别是在殖民体系瓦解后,苏联和美国在重新划分势力范围的过程中,龌龊不断。为了彼此间的对抗,美国建立了北约,而苏联则将东欧组成了华约。在核恐怖下,两方面都在扩军备战,防止对方的进攻。这种恐怖的平衡,也为二战后德日的重新恢复,埋下了伏笔。为了对抗社会主义阵营,美国向欧洲和日本输血,让饱受战争蹂躏的德日两国迅速恢复国力,在六十年代迅速成为经济强国。反倒是,社会主义阵营在苏联的压迫下,经济发展乏力,政治上僵化堕落。两相对比,结果已经一目了然。
虽然国际上是空不平衡,但是在国内却是经济高速发展,人们生活日益提高,不过青年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就不免感到无聊和气闷。年轻的族群,尚未在成人世界定居下来,传统上便着饱满昂扬的精神,更是狂乱无序的所在,试问中古大学校长对年轻学子的印象,答案也必定没两样。于是一代又一代资产阶级的欧洲父母,便劝诫一代又一代对长辈充满不信任的儿子说(后来更包括女儿):一个人在18岁的时候,固然充满了革命热情,但等到35岁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东西方的文化革命,本质上都是这种青年反对老人的运动,当他们老了,历史还会重演一下而已。
最后提一下社会主义运动,在二十世纪最令人激动的莫过于社会主义成为了现实,在苏联东欧和东亚都分别建立起政权。这对于资本主义世界来说,无疑是一剂针砭。特别是他促进了资本主义在社会福利等领域的发展。而伴随着冷战骤然结束,原本支撑着世界架构的桅梁突然抽去,甚至连各国内部政治结构也因此岌岌可危。旧梁既去,剩下世界半塌半立,一片凌乱,因为能取而代之的新梁尚无踪影。美方的发言人一厢情愿,以为如今唯我独尊,气势必然更胜往昔,必将可以在旧有两极秩序的残墟废址之上,建立起一个“世界新秩序”。这个想法,很快便被证明不切实际。世界再也不可能恢复冷战前的旧貌了,因为太多的人事已经改观,太多的面目已经消失。地表上所有地标,已然倾圮;旧日地图,尽已废去。巨变之下,向来习惯于某种一定世界观的政客和经济专家,如今发现自己毫无能力领会并掌握新问题新事物的本质。
与苏维埃制度相反的另一种乌托邦思想,也显然破产。即对完全自由经济的迷信坚持,认为经济资源的分配,应该全部由毫无限制的市场与完全开放的竞争决定。认为唯有如此,方能产生最高效益,不但提供最多的财富与工作,且能带来最大幸福,并是唯一配得上“自由”之名的社会形式。事实上,如上所述的“完全放任”社会,从来就不曾存在。自由主义的精神,在整个短促20世纪时期,都只是作为一种原则而存在,乃是针对现在经济制度的不见效与对国家权力的膨胀提出批评。新自由主义神学所依赖的理论基础,徒然好看,却与实际完全脱节。
而民主的困境,现今却变得更加尖锐,一方面是由于民意调查的时时刻刻监视,以及无所不在的媒体时时刻刻煽风点火,舆论变成上天人地无可逃遁之事。另一方面,则由于公家当局需要做出更多的决定,却非区区民意舆论可以为其指点方向。经常的情况是,当局可能得做出为大多数选民所不喜欢的决定,而各个选民,则出于私人原因予以反对,虽然在总体上,也许这些决定益全体。
社会主义运动的失败,资本主义也危机重重,我们不知道自己正往何处去。我们只知道,历史已经将世界带到这个关口。人类若想要一个看得清楚的未来,绝不会是靠着过去或现在的延续达到。如果我们打算在这个旧基败垣上建立新的千年,注定将失败。失败的代价,即人类社会若不大加改变,将会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