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2014年12月26日发布于《明危两苏问题研究》微信公共号,审校:姜恒昆,责任编辑:周军。
背景
2012年2月底,来不及参加公司的精彩晚会,我深夜启程经埃塞前往南苏丹这个1年前的7月9日才脱离苏丹而独立的全球最年轻国家,开发新市场。
2013年12月15日之前,日子过得很快,我也慢慢习惯了南苏丹的各种危机:从2012年初南苏丹单方面关闭油田,到2012年4月南苏丹和苏丹在哈季利季油田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再到2013年7月基尔总统解除包括副总统在内的全部内阁成员引发的首都紧张局势。除亲身经历外,在平时和南苏丹华人同胞的闲聊中知道了之前朱巴发生的种种危机,包括2010年大选前夕朱巴混乱时部分同胞从陆路撤退至乌干达的故事。由于公司领导在我来南苏丹时就提醒我要防备南苏丹有的高风险,我在2013年曾自驾前往乌干达,为风险预案的陆路撤退做准备,没想到这次预演很快派上了用场。
2013年12月15日首都朱巴突发冲突,进而演变为小规模战争:朱巴街头枪声四起,到处是装甲车和坦克。我有点措手不及,但也没惊慌,并顺利撤离了南苏丹。从陆路撤退到乌干达后,同事笑称我和南苏丹华人同胞是来乌干达“旅游”而不是“逃难”。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危机中,大使馆的表现可圈可点,而经过战火的洗礼后的同胞们也更加团结。下面,笔者将与各位分享有关此次危机的所思、所想和所感。
一、“地狱”
来南苏丹之前领导已提前打预防针,说南苏丹条件艰苦,我也从网络上有所了解,但是实际情况还是出乎意料。抵达朱巴国际机场后,刚出机舱门一股热浪就向西装革履的我扑来。当时是干季,炎热无比,最高气温超过45℃。号称国际机场的朱巴机场,无X光检查仪,行李全部手工检查;候机厅只有200平米左右,没有空调,条件比国内的县级机场还差很多。
深入了解之后才知什么是艰苦:首都基本没有市电(2012年总共只有10天有市电,包括总统府在内的机构都有独立发电机),夜晚家家户户发电机轰鸣;无自来水系统,也无污水处理系统;当地人的疟疾发病率在95%以上;当时绝大部分是平房,3层楼就是高楼(现在有10层左右的高层建筑);全国仅首都朱巴附近有40公里柏油马路(2012年底才开通一条通向邻国乌干达边境的300公里柏油马路,危机爆发后我们就是通过这条公路撤离的),雨季全国公路系统基本瘫痪,国内交通全靠航运和空运维系。
笔者在2010年曾从北京去乌干达出差,当时并不觉得乌干达有多好,2012年3月再次去乌干达出差,觉得“乌干达就是天堂”。从乌干达恩德培机场去首都坎帕拉路上的第一感觉就是气候凉爽、景色美丽、基础设施“良好”、民风温和,竟让我流连忘返。当然,今年再回乌干达时,这种“天堂”感不再强烈,也许是在南苏丹2年多的工作和生活,让我习惯并开始热爱南苏丹了。南苏丹未必是天堂,但也不是地狱。
二、战争
2013年12月15日晚上,半梦半醒中手机铃声响起,持续不断。我极不情愿地爬起来去接放在办公室接的电话。华人朋友在电话中很慌张,“朱巴发生战争,到处都是密集枪声,你知道吗?”“不会吧?你别急,我问问先,再给您回过去。”我故作镇定,克心里却忐忑不安。
我睡意全无,打开电脑发现“南苏丹中资机构"QQ群炸开了窝:各种战争消息从各地传来,大家对各种消息讨论得热火朝天。“南苏丹中资机构”QQ群是南苏丹华人的半官方QQ群,各公司的核心人物都在里面,平时很少闲聊,其中的消息灵通且准确。尽管群内的消息和讨论自相矛盾,但朱巴发生战争已是确定无疑的事实。朱巴彻夜无眠!
我又通过电话和当地朋友确认了战争的爆发。当地朋友让我紧闭大门,不要做轻易外出,说一切都在政府的控制中,明天就能稳住局面。当地人乐观,通常都相信媒体和政府,而我却在做下一步计划,并启动之前公司制定的紧急预案。我连夜准备好美元、卫星电话和护照等物品,第二天起床就给汽车加满油,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
当晚给国内总部领导汇报:“2013年12月15日晚上9点左右,朱巴爆发战争,原因和进程等更多消息目前还不清楚。由于担心明天网络中断,现在留言告知基本情况。明天将汇报局势发展和变化,同时也将紧密和在南苏丹的华人及大使馆保持联系。目前我所在区域较为安全,听不到枪声,请总部不用担心。撤退与否,我将根据局势发展,以及大使馆的通知,临时决定并取得国内同意。妥否,请指示。”我呆在房屋内,晚上12点左右再次在不安中入睡。
16日清晨,院内的保安也确认了战争的发生。保安公司要求他们就地安顿,不要移动也不要撤离,直到接到新通知或被更替为止。门外一个人也没有,连只狗都看不到。不远处,平时车水马龙的马路,此刻也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16日早晨上午,各种消息更加明朗:15日晚反政府军企图攻克包括位于米亚萨巴地区(Miya Saba)的旧兵营和比尔帕姆地区(Bilpam)的南苏丹国防部,并夺取枪支弹药。16日中午,枪声再次响起。我从屋内来到院子,这次终于听到枪声。枪声和鞭炮声类似,只是后者更密集和有规律。
QQ群有人传来装甲车和坦克出动的消息,网络新闻也开始报道这次战争。有新闻称,15日傍晚总统卫队“虎师”中的努尔人拒绝解除武装的要求,引发了军中努尔人和丁卡人之间的冲突,进而迅速升级为战争。关于战争发生的原因,南苏丹总统基尔宣称是原副总统马夏尔发动政变,企图推翻政府。随后,政府开始对原副总统及其政治盟友实施抓捕,苏丹人民解放运动11名高级官员先后被抓,但马夏尔得以脱身。逃到琼莱州首府博尔的马夏尔否认关于政变的指责,并成功策反了当地的一个师,为反攻朱巴做了准备。至此,战争从首都的“政变”演变为全面内战。
内战中的南苏丹政府军(来源于网络)
三、撤离
南苏丹政府比较乐观,17日宣布完全控制南苏丹局势,并要求市民正常上班。但是,局势仍在持续恶化:驻扎在博尔和本提乌的军队先后叛变,有谣言称最严重时反政府军行挺近至距朱巴40公里处。美国政府在17日要求美国公民撤离南苏丹,英国和挪威等西方国家政府随后陆续撤离了本国公民。中国大使馆从大局和两国关系的高度出发,始终没有正式发出撤离中国公民的公报。但是,考虑到中方人员的安全,大使馆并不反对各单位自发组织的撤离,而使馆和经商处的工作人员则始终坚守在南苏丹。
起初,我认为冲突双方都会保护国际公民,于是决定暂时留守观望。19日晚我不得不放弃这一想法:从琼莱州阿科博(Akobo)镇难民营传来的消息称,两名印度籍维和士兵被叛军杀害;同时还传来美国的撤侨直升机被叛军击中,4名机组成员被击伤的消息。冰冷的事实让我意识到了战火的无情,连联合国和美国的士兵都自身难保,我又怎能独善其身?当晚,我决定于20日撤离!
所有人都在计划如何尽快离开南苏丹。从战争爆发那一刻起,南苏丹全部航班停运,直到19日才陆续恢复,但是机场却人满为患,一票难求。形势紧急,叛军可能随时攻击首都朱巴,届时首都机场必不能幸免。此外,我还听说有人拿着机票却不能挤进候机厅按时飞离的消息。公司在南苏丹的最大资产是交通车,留下来可能会被军队征用或被盗走。考虑到机场的不可靠性和分公司的资产安全,加上有2012年开车前往乌干达的经历,我决定从陆路驾车撤退至乌干达。1当晚我向大使馆汇报第二天陆路撤离的计划,使馆同意我撤离,但要求安全、有序、低调离开,以免引发其他留守华人的恐慌情绪。
事实上,大多数在南苏丹的中资机构都考虑经陆路撤离。19日已经有一批人撤离,他们通过QQ群发布了安全抵达乌干达的消息。但是,绝大多数中资机构并没有从陆路去乌干达的经验,且战乱状态下该线路的情况大家并不了解。了解信息是刚性需求,为此有人新建了“南苏丹-乌干达之旅”QQ群。那些成功从陆路撤退的华人、经常陆路运送货物的中国商人、计划或正在撤退路中的同胞及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和驻乌干达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纷纷加入。通过这个QQ群,同胞们或结伴而行并调剂多余座位,或解说人车清关和签证等手续细节,或通报军警查岗的细节。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在群中关注离开南苏丹的人员情况,并积极为无车人员协调座位,并将中资机构中铁五局位于乌干达边境的公路项目营地安排为人员休整和物资补充的中转站;中国驻乌干达大使馆则在群中关注人员抵达乌干达的情况,及时解答在乌干达可能遇到的相关问题。在群友和大使馆工作人员的热心组织和帮助下,陆路撤离有序进行,撤退人员情绪平稳。尽管路途劳顿,大家情绪高涨,且在互帮互助中建立了深厚友谊。
“我看你们南苏丹的华人,不是来乌干达逃难,而是来乌干达旅游的!”在同笔者一起参加南苏丹华人朋友的聚会时,乌干达同事不由自主的开玩笑说。听说有朋友连续两周都去钓鱼,而南苏丹的华人足球队也要和乌干达的华人足球队比赛;再看大家情绪稳定,精神抖擞,除了路途劳顿及衣衫不整之外,完全不像是“逃难者”。
在乌干达境内中铁五局中转站的中资机构人员合影 乌干达-南苏丹华人足球友谊赛,红色队衣是南苏丹球队
四、感动
时隔一年,我和许多朋友都已重返南苏丹。回想去年撤离时的惊心动魄,许多经验值得总结,而许多感动的瞬间也记忆犹新。在南苏丹这样的国家,有备无患才是铁律。正因为我有过2013年从南苏丹陆路撤至乌干达的经历,才能在危机爆发后无法通过航空途径撤退的情况下从容经陆路撤离;也正因为广大华人充分利用了网络交流平台,才能及时掌握事态的发展进程,了解到急需的信息,稳定情绪,并通过网络给其他同胞提供帮助。在线讨论给了大家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这种情谊是在和平时期无法体会到的。坏消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身处信息的孤岛。同时,由于有公司和集团公司总部的支持和关怀授权,让我感到温暖,特别是给予我自主撤离的授权,让我吃了定心丸。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2013年“12.15事件”中,中国大使馆始终是华人坚强的后盾。大使馆工作人员通过各种途径,及时发布各种信息,并通过各QQ群参与讨论,指导华人冷静应对局势。具体负责的朱现强领事和经商处的鲍维强,通过南苏丹QQ群统计同胞的各种信息,并电话联系和确认那些不能通过网络沟通的同胞。大使馆和经商处还及时联系各方力量,最终成功援救出被困博尔的中方人员及被困朱巴市郊中国公民,这两起事例得到广大在南同胞的交口称赞。
在危机爆发的12月15日,经商处及时发布了博尔市局势不稳的警告。尽管当时有在博尔的华人立即回应称博尔市非常平静,但随后博尔市驻军叛变,听说还发生了种族清洗。这位同胞好几天没有消息,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布消息,感谢大使馆和经商处的各方协调,感谢维和士兵的协助。他回忆说,听说博尔驻军叛变的消息后,他整晚不敢入睡,一觉醒来已是中午,而宾馆的停车场也已空无一人。直到当天中午联合国人员再次来到宾馆,把他接到联合国营地,他悬着的心才最终放下。但是,由于手机没电,他没有办法和外界取得联系。好不容易看到一名联合国雇员,他请求帮忙给手机充电。这位美籍雇员领着他走到院子内,指着一大堆难民问他:“这么多人都来充电,我管的过来吗?”后来,他找到在博尔的中国维和警察,充电和食宿等各种生活问题才得到解决。得知他的情况后,使馆立即和联合国、美国和南苏丹政府的沟通,最终联合国同意他随机返回朱巴。他说,那个时侯他才深刻体会到见到中国同胞如同见到亲人的感觉。
挖沙场老何一家遭遇更加惊心动魄。老何的挖沙场在朱巴郊区。战争爆发后,政府军多次追击溃逃的叛军到他的沙场,而每次他们一家都躲在船上,想把船开到河中的岛屿避难,却被岛上的士兵用枪逼回。去岛屿士兵会开枪,靠近河岸可能会被政府军和反政府军之间的乱枪击中,他们只好把船停在河中间,全家下水,扒住船沿。子弹在头上飞,河边成群的蚊子在不停叮咬,冰凉的河水让他们的体温逐渐下降。直到士兵远去,老何一家才在惊恐中爬上岸。上岸后,其中一人疟疾发作,随身带的药物不起作用,病情加重,危在旦夕。紧急中,他们向大使馆求救。经大使馆和经商处的多方沟通,政府军派出装甲车,在大使馆工作人员陪同下,由熟悉位置的中国同胞作向导,最终顺利把老何一家接到大使馆。一到大使馆,提前做好准备的中国医疗队立即对患者进行救治,使其成功脱险。据说当时如果晚到一会儿,该患者就有可能转为脑疟,危及生命。
五、希望
南苏丹危机已持续整整一年,每当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大家都希望这一切都不再发生。我们祈祷和平早日降临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让渴望和平的南苏丹人民早日过上和平的生活。我们希望南苏丹能有更加美好的前途,而我们企业也能在创业的同时,不再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