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
阿昔屋处,司钰登门造访。
二人相对而坐,案上,正放在一青花瓷瓶。阿昔揭盖瞧了瞧,不由作笑:“这丹药,何用之有?”
“无甚用处。”司钰抱拳,朝他道,“如今正是深秋,此事不容再推迟了。”
阿昔斜眼,缓缓看去那人,问:“你此番,是来找我要那物的?”
司钰点首:“有了世心草,便可施以乙术了。”
“乙术”旁添一“心”,则为“忆术”。这“心”,便是世心草。
世心草有唤醒他人初心之力。配以“乙术”,可窥人梦境,改变梦像。它将前世的情、思、苦、乐,织成梦像,使悲欢离合,七情六欲得以明了。循循善诱,使人渐渐找回曾经的记忆。
投胎为人,无论是人是仙,都必过奈何桥,饮一碗孟婆汤。唯有忘却了生,方才能重新轮回。可有些人心结未了,又或是某人、某事至使他们难以放下。执念太深,不愿忘记此世。便有了“世心草”,它可让人记得前生。
秋季亥时,全界属阴,是“忆术”得以发挥的最好时辰。
阿昔迟迟未语。见此,司钰不由神上生变,凝神问道:“难道未有?按其花期来算,最少也有一株成熟。”
“确然是没有了。”
“怎会如此?!”
司钰原自信不疑,以为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哪料得,此刻,这人竟失了信言,“你承认三日前去取世心草,而如今,竟是出尔反尔!”
“公子此言偏颇了。”
面之那人渐怒的眸,他仍是眉中带笑,无所忌惮。阿昔起身,去给它添茶,“在下并非食言,”半杯残茶转而深绿波澜,惊起了道道纹痕动荡,“只不过,那身长成熟的世心草,已被我先用了。”
沈偌泽从“怡曲茶楼”出来后,未乘轿,步至茶庄。路间,他遇见了一人。那男子与他擦肩而过时,语气悠然,笑道:“此玉甚好,可惜非人间之物。”
他本未想去置理这陌生男子,继续行路时,却被男子拦住,“公子若是不急赶路,可否稍作一步,听在下说几句?”
“阁下是?”
“唤在下阿昔便可。”
沈偌泽心中迟疑,未答。只看男子摇着折扇,面上似胸有成熟,“公子不知在下无妨。但,令弟沈言轩从沂州至长安路上,有一人与他同行,将他顺利护入了长安城内。此事,公子定不会不知罢?”
茶肆不大,茶水与方才茶楼里的也截然不同。褪去了名茶、珍器的高贵雍容,此间里竹木幽深,青叶浓厚,似了新客一倾如故,旧识重逢又遇。
“今时再见公子,都不知是过了多少个春秋了。”那人唇角边的笑,渐渐转成了轻声叹息。好似他是遇了旧人,如此语重心长。
未多绕弯子,沈偌泽看着面前这人,开门见山,问他:“不知阁下有何事与沈某说?”
阿昔抿口茶,莞尔反问:“令弟近日可好?”
听此突兀,沈偌泽顿了片刻,才回:“承蒙关心,言轩一切尚好。”
“是吗?”
阿昔哼声,面上竟露了嘲弄般的笑。抿口茶,又叹,“那人曾遭了不少罪。如今,公子要好生待他才是。”
在沂州兰山,沈言轩忍受了漫漫三载的凄苦,如今人在长安,又受尽了指责辱骂,被生父青眼相待。沈偌泽便猜得,这些事,此人许是皆知晓了。但又不得不犹疑,只觉他这番言语,似乎话中有话,并非单指这些事。
果然,阿昔一笑,道:“此时,公子怕是不知我此话何意。”
“还请阁下有话直说。”沈偌泽道。
阿昔拿出一物,搁在他面前。一枚玉。墨绿的着色,通透浑厚的质地,“这玉——”他顿着,未往下说,反是在等对方先问。
对方语中略惊,迟疑道:“阁下是从何得来?”
阿昔便笑,道:“此玉是我的,又哪有从何处而来的道理。”他又将玉往前推推,示意沈偌泽拿起细看,“公子可看看,此玉是否与你的那枚一模一样。”
“若是有半点异处,这茶钱在下出了。”
沈偌泽暗自好笑,于情于理,这茶钱也本该他来出。端详半响,果是未见不同。色泽,外形,甚是触感,皆都是如出一辙。
此玉,伴之沈言轩与他二人出世。直到如今,也未在这世间见过同样的第三枚玉。沈言轩视它如珍宝,绝不可能离身,“借”给他人。而自己这枚,正缀在腰间。这案上的,便的的确确是第三枚了。
“如何,是否一样?”
“是。”沈偌泽一直平淡的面,也再难掩复杂了。
半响,他问:“阁下方才说此玉非人间物,不知何意?”眸渐厉色,又问,“阁下与我素未相识,方才言语又是何意?”
“公子莫急,很多事,往后你便知道了。”
他道:“此玉自我出世便随之左右,我乃一介凡人,它又怎可能是此上天之物。”
阿昔将玉收回袖中,轻笑道:“哪怕你成了鬼,成了妖,甚或一株草木,它也会一直随着你。此玉跟了你千百年,不会再另寻他主,也不能。”
茶肆里客人不少,却听不见半点人声,即连茶香,也只能闻见他们案上,这一壶毛尖之气。又发现,茶肆间的人,除了他们,竟皆止了动作,无了神色。仿佛,都是活死物。
“我将这间茶肆止了半个时辰,”阿昔手指一划,比了个一字,“时间不多了,你将这个拿着。”
急急作语间,案上突是多了件物什。
是一株草。不似普通花草,它仅只有拇指大小,万般精致,如同假物。细看,又如方摘取之物,灵动鲜活,即刻便可滴出水来般,“这是何物?”沈偌泽问。
阿昔未说,将它又放回了丝绸里,用麻绳系住,“你收好此物。”他将此物递去,道,“白日随时带在身边,夜里时将它放在枕下。以前的事便也能慢慢忆起了。”
“我不懂阁下之意。”未接,沈偌泽将一直未来得及问的话,道出口来,“阁下若与言轩是旧识有人,关于这玉的事,为何不与他说,而来找我?”
阿昔便笑,将那物什搁在他面前,“待你想起,你便皆明白了。”
“何以信你?”
“直白与你说,此物能让你想起前世,到那时,”他顿顿,目至他腰间墨玉,道,“这劫,也便破了。玉从仙入凡,确然会有所阴损,给你们二人造成劫难。”
“在下愚钝,还请阁下说清楚。”
“故事太曲折,我嫌累,”阿昔看他久久,摇首叹,“若不是你曾经拜托过我,我可真算是不想管你们这茬。”
“……”
喧宾夺主,怕是阿昔最擅长不过的事,“你俩啊……”他撑着脑袋,像是要说什麽,却又是没了下文。
半响,懒散着语气,道:“你们二人纠缠了千亿年,如今轮回又成了兄弟,这可真是……”
阿昔看着那茶中绿白,重叠起了那时,那人衣衫暗绿昏白,断去自身仙骨,步至轮回台上。他行的毅然决然,抛弃了一身功名,自断了日后辉煌。
“你将它收下,也算不辜负了我为你们费心劳神一场。”一叹,阿昔手翩然作挥,茶肆顿时又复了生气。
“时辰到了。”阿昔从袖中拿出一信条来,其上写着他屋宅之处,“接着罢,你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