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多风沙,却出了数个悍勇的楼兰王,只可惜世代无论男女皆世代单传,如今只剩了个顾长烟。
顾长烟的母亲是黑眼睛的中原人,跟着商队的驼铃到此处,与那时的楼兰王一见钟情。
顾长烟在楼兰见惯了各色的人,他们说着各地的方言,以新鲜的物什换取在此处落脚躲避风沙侵袭。
这些人多是向往西域的,听说此处有美女有财宝,是一片富饶的地方。
也有人例外。
这些年也曾有苦行僧行至此处询问去往敦煌的路,有人说敦煌的石窟中绘着垂眸的佛和飞天的神女,行到此处可参悟世间禅。
那些苦行僧面色常常蜡黄,嘴唇干裂,衣衫也满是风尘,楼兰的女孩扎着长长的辫子,露着柔软的细腰,捧着水赠给他们,他们也只是打个佛号道谢,并不多看一眼。
顾长烟是个女子,但并不妨碍她是楼兰的王。
她常常以青铜覆面,以青铜铸造的面具上是张牙舞爪的凶相,她穿着一身到小腿的白袍带着兜帽,身侧是一把镶着血红宝石的弯刀。
这是她父君的刀,名叫山骨,父君死后便成了她的刀。
楼兰很少有战乱,年轻的汉子却异常的高大悍勇,他们的皮肤不畏惧沙漠的烈日,身体因为夜晚的阴寒更加强壮,他们的弯刀舞起来像烟花流火,他们的聪慧让他们免除了来往商客对他们的欺骗。
对他们而言,唯一危险的并不是人类,而是无尽的沙漠。
沙漠中的旅人常会看到幻像,或是亭台楼阁,或是清水绿洲,不在乎皆是蜃兽所为。蜃兽极大不易移动,吐息成幻像,引生人入口吞噬。
顾长烟多是不戴面具游走在沙漠之中,助人避开蜃兽所在的死城,引旅人迷途知返。
世人多不识得不戴面具的兰陵王,看她身姿容貌称其为沙漠中的守护神女,顾长烟多是一笑,把他们放在安全的地方指了路边迎着风沙走了。
怀生和别人不同,别人入沙漠最怕遇到蜃兽,他却是来寻蜃兽的。
顾长烟看着面前年轻的僧人,横刀拦住了他:“前方是沙漠鬼域死城,有蜃兽盘踞在此,生人勿入。”顾长烟又想了想,想必这僧人和其他僧侣一样是前往敦煌的,复又加了一句:“若是前去敦煌,往你右手边一直走便是。”
怀生打了个佛号抬眼看她:“这位施主,贫僧怀生,为蜃兽而来。”
顾长烟皱了皱眉,怕不是这和尚年轻,以为蜃兽也可劝善,来此给妖兽做口粮?
想到此不禁眉头更皱:“蜃兽食人百年有余,本就是妖兽,法师不要做无畏之举,还是换条路前行吧。”
“贫僧来此,为蜃兽心上的湮花。”
闻言顾长烟冷哼了一声,多年来也见过三三两两的人来此寻找湮花,湮花生于蜃兽的心口处,多年来求的人皆还未见到湮花便丧命在了蜃兽口中。但湮花可生死人肉白骨,所以所求者还是前来慷慨赴死。
“回去吧和尚,你取不出来湮花,也杀不了蜃兽。”
湮花和蜃兽血脉相连,摘下了湮花就相当于剖出了蜃兽的心脏。
“怀生此来便是要取湮花,无论成败皆要一试。”
“若是死了呢?”
“虽死,不悔。”
顾长烟忽而笑起来,脸庞如花,怀生只看了一眼便有些呆愣。
顾长烟把刀收回鞘中:“你是为何人来取蜃花的?”
“为一个姑娘……”怀生又打了个佛号。
顾长烟的表情加了几分戏谑:“出家人也谈了情爱?难道是修欢喜佛的么?”
怀生不语,见顾长烟不再阻拦便冲着鬼域方向行去了。
顾长烟忽然想起父君的话:“若是有一日,你遇到了心爱的人,知晓情为何物,便懂得楼兰的因果轮回。”
风沙刮起了怀生的披帛袈裟,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行去,只带了个小背囊和一根禅杖。
顾长烟想了许久,直到怀生的身影已经和沙漠融为一片,顾长烟看了看将落的太阳,这才跟了上去。
鬼域死城中皆是骸骨,整座城便是在蜃兽的嘴边,这几日蜃兽怕是吃足可人,吐息之间也没了海市蜃楼,只留得死城中一片风沙。
顾长烟正心想小和尚运气好,蜃兽不醒,他寻不到便该回去了,未曾想他却放下背囊在城中停了下来。
顾长烟气的上前怒声道:“为何那么执迷不悟,蜃兽若醒,几个你也不够它塞牙缝的,更不用提摘什么湮花。”
“她还在长安等我…”怀生叹了口气。
顾长烟冷静了一下,也盘腿坐下,摘了腰间的酒囊饮了一口递给他:“喝口酒暖暖身子吧,太阳要落山了,这沙漠中的夜可冷的很。”
怀生推拒:“出家人不饮酒的。”
“出家人不也不入红尘的么,你还不是为了一个女子在此玩命。”
怀生叹息了一声:“若这次我能摘的湮花,此生也是无憾了。”
顾长烟又饮了口酒,半个月亮爬在天上,照亮了她的脸,是世间举世少有的美貌。
“我也生于长安……”怀生终于开始讲属于他的那个故事。
在长安一城,便能看到天下锦绣。
那时怀生还是个小和尚,遇到了跟着母亲前来烧香的她。
小姑娘娇俏,叽叽喳喳的话说个没完,因为母亲祈福,在寺里静室住了几日,怀生每天都能看到那个名叫苏红袖的小姑娘。
“怀生,你生的那么好看,做和尚多可惜,不如等我长大娶我为妻,摘星楼的东坡肉做的可好吃了,每次去我都能吃两大碗饭,当和尚多可惜,连肉都不能吃,还看不到我那么好看的小姑娘。”苏红袖的脸皮厚的天下无敌。
怀生面对晦涩的经书都没有如此头痛过。
“不如你跟我走吧,我爹娘整日头痛我顽皮,说我嫁不出去,你若跟我走我不就能嫁出去了?”
“不如你还俗吧,青灯古佛哪里有我好玩。”
而后数年,苏红袖一直往返寺庙。
直到有一日,她来,却不再笑了。
“怀生,我要死了。”
小姑娘落了泪:“大夫说我的心疾又重了,以后我怕是不能来看你了,我怕是活不过十八岁了。”
那年的怀生已过二十,身姿清秀高挑,方丈对他的悟性青眼有加。
如苏红袖所言,此后她再也没来过,怀生的心像是少了一块,对着肃穆的佛像也有些恍惚。
他下山去了长安城,苏府盛名满城皆知,更是出了个大女儿已被皇帝封为贵妃,只是如此显赫的身家却救不得小女儿的性命。
他听人说起过沙漠中的蜃兽,所以来此寻找湮花。
顾长烟垂了垂眸:“你那么喜欢她,甘愿为她而死,昔日为何不还俗?”
“此身既许佛,再难许卿。”怀生微微笑起来,眼眸中映着大漠的点点星辰。
顾长烟看了他一眼:“不如我为你取得湮花,你留下来和我相伴一生?”
怀生愕然。
“不如…你娶我吧?”
见怀生不语,顾长烟又笑了起来:“我只是打趣而已,不用当真。”
月下的女子美如妖,一双眼如繁星,身侧的弯刀淬着火一般。
蜃兽终究是醒了,怀生自然是不敌。
几进几出之间遍体鳞伤,顾长烟握着刀,咬牙抵在蜃兽的利齿上,在身形硕大的妖孽面前她渺小的不值一提。
“去吧,去摘它心上的花。”
顾长烟划破手臂,殷红的有些发黑的血液流淌出来,蜃兽被她的血腥味吸引,死咬住她不放。
蜃兽那半扬起的肥胖身躯,心口上开着一朵透明的花,花瓣上的脉络皆是丝丝的血。
顾长烟拼着劲儿死死的抵着蜃兽的犬牙。
怀生走过去,九死一生,终于是摘下了那朵透明的花。
蜃兽心口血随着花喷涌而出,临死之前的吼叫近似悲凄,令人闻之几乎想落下泪来。
顾长烟的肩膀被咬了个对穿,血洞骇人,她却冲怀生摆摆手:“不妨事,你走吧,回你的长安去,告诉这世上的人,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湮花了。”
她又看了一眼怀生,轻轻的笑道,如之前一般妖娆:“以后便不要来大漠了,蜃兽凶险,只有我楼兰王族的血可以削弱他的妖性,你下次再来,怕是遇不见我了。”
“你是楼兰王族?那你这伤…会死么?”怀生问。
顾长烟:“我不会。”
“为何还会有蜃兽却没了湮花?”
顾长烟眯眯眼:“下一个蜃兽不会再生有湮花了。”出言似是笃定。
怀生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长安还有个姑娘在等他,他怕来不及。
他不会晓得这里也有个小姑娘,她不会死去,而是为他变成了蜃兽。
顾长烟眼见着自己的肢体庞大,皮肤皲裂充满褶皱膨胀开来,抽筋扒皮的痛苦中她却眯眼笑了笑,如同晒着太阳的猫儿,耳边好像又听到了远方的阵阵驼铃声。
母亲死的时候父君也是这般吧,带着笑杀死了自己父亲变成的蜃兽取下了它心口上的湮花,湮花可以治百病,但是不能让死人复生,死去的人变成了他心上的花,和他血脉相连生生不息,哪怕变成了吃人的妖孽也心甘情愿。
怀生不知道的是,那年的顾长烟随母亲去了中原,听说长安有寺庙很灵验,所以前去祈福。
她听到山寺阵阵钟声,鸟雀扑翅而过,鼻尖划过佛堂的沉香气息,她看到一个小和尚,如她一般大,正在认真的扫着院中的落叶。
顾长烟有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眸,像极了她的父亲,院中跟着父母来拜佛的孩童多不喜欢她,开口闭口叫她小妖怪。
也就是那日,怀生上前扶起了她,笑着为她掸掸土:“你才不是什么妖怪,你生的那么美,应该是敦煌画中的飞天。”
也就是那日,小长烟和小怀生坐在寺庙的树下看月亮,小长烟和他讲起了明珠般的西域,还有那邪恶的蜃怪。
“父君说,蜃兽心口有一朵湮花,食之可以去病痛,生死人肉白骨。不过你莫怕,你若是想要,湮花对我楼兰王室来说也可取来,但凡是你喜欢的,我一定为你取来。”
此时的他们却没想到自己的童言却被苏府的人听了去。
怀生带着湮花到长安的那天,苏红袖早就在城门前迎他了,与她一同来的还有皇帝的锦衣卫,绣春刀锋利无比,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问他湮花在何处。
怀生从怀抱中掏出木匣,其中的透明花朵血脉早已凝固。
他看到苏红袖的笑,却又觉得不真实。
苏红袖看着他:“我并没有什么天生的心疾,这朵湮花如果可以献给皇上,苏府定是算立了个天大的功劳,说不定我姐姐也可以母仪天下。”
她笑着,像是一朵开的糜烂的花:“当日你和楼兰王室孩童的对话正巧被我府中门客听到,刚开始我们还不信,未曾想那姐姐果真是楼兰王室。也不亏父亲让我每年三番两次的去寺庙抛头露面的寻你,你果然拿到了湮花,要知道就连锦衣卫去找也多半是有去无回。”
她看了看匣子里的花:“不知道是该说托了你的福还是托了楼兰王室的福。”
怀生离开时有些恍惚,他参禅悟道那么多年却忽然觉得人心更难参透。
他的脑海中轮番出现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那嵌着红宝石的名叫山骨的弯刀,那个穿着白袍戴着兜帽的倾城女子。
他死死的攥住锡杖,复又向楼兰行去
等到了大漠,却才发现,楼兰国没了楼兰王,风沙刮过,终究将它掩埋进了深深的沙砾之中,竟连楼兰国的踪影都无迹可寻。
国中的人没了王早就四下离去,只留着不知被风沙掩埋在何处的家园。他向着西域其他国家走去,听人们说,楼兰王啊,是大漠的守护神,活着的时候庇佑大漠中的楼兰,死了呢就化作蜃兽,警告人们不要踏足这大漠。湮花啊,是他们的心上人所化,心上人死,他们就把它们种在心上血肉相连,变成妖兽也在所不惜。
这是他第二次前来寻找蜃兽,他在鬼域死城停留了几日终究没有看到蜃兽,只找到了一把名叫山骨的如月弯刀。
他终是念了声佛号,往敦煌的方向行去,走了许久,猛的一回头却看到远处,是蜃兽吐息而成的绮丽美景。
幻像中似乎有个蓝眼睛的姑娘对着他眯着眼像猫儿一样笑着。
“不如我为你取得湮花,你留下来和我相伴一生?”
“不如,你娶我吧……”
不如不相逢,不如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