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岁末 蔚山县
深冬的夜总是来得很早,不过刚刚五点,屋里的光线已快被吞噬干净。
“妈,歇会儿吧。一会儿再做。” 李水玲拉了下灯绳,一抹黄色的光瞬间划破黑色的寂静。
头上裹着头巾的老妇人坐在炕头,正用已经老去的牙齿咬断手里穿在针眼儿中的线。线的另一头,还挂在一件刚刚缝好的红绿相间的碎花棉裤上。
“好了。等丫儿回来,就可以穿了。”
她是李水玲的婆婆,年岁五十有八,寡居,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李子祥和女儿李凤祥。李水玲曾邀请她与他们同住,既方便她照顾婆婆,又方便婆婆帮她照顾丫儿。李水玲自己要教课,总带着丫儿去学校,终是不便。
但老太太倔强,不肯。她说,“我年纪是不小了,但身子骨还硬朗。你们忙的时候,尽管把丫儿送来,反正我做活儿也是在家里做,正好看着她。”
这会儿,老妇人刚刚完成了丫儿过年穿的新棉裤。
“玲,丫儿……过了年也三周岁了。你是打算一直这样带着她?”老妇人迟疑的开口。要说孩子,活泼可爱她自是喜欢。但自李水玲养了丫儿,眼见她再也没有生二胎的打算了,仿佛丫儿真的成了她的亲生女儿一般。
她的心里终是不踏实的。
李水玲抿抿嘴唇,目光在老妇人脸上飞快的游走了一圈,用极小的声音吐出一句话来,“这孩子……我只当她是我亲闺女……”
老妇人却听见了。她把目光从磨得平亮的地面移到李水玲被灯光照得发黄的脸上。“我猜你也是这样想着的。虽然当时你和子祥都跟我说,只是暂时寄养在这里,早晚是要还回去……但哪有那么容易,又不是小猫小狗。一旦有了感情,再想还回去就难了……”
“妈,对不起……”李水玲的声音依然很低。这一声里带一点有愧,带一点抱歉。
老妇人的嘴边却浮上一个微笑。“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这孩子也可怜,没有亲爹亲妈疼爱。要是当初没有生下来……”
“妈!”
老妇人轻叹一口气,”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也只能帮你们带带孩子,其他的,你们自己决定吧!”
经历过苦难的人,对别人的苦难,更加能够理解和包容。老妇人及时住了嘴。
李水玲却更加抱歉了。
像是为打破这可怕的宁静,李水玲开口道,“等开了春,我想带丫儿去一趟四川,看看我老姨。前几天跟大军打电话,他说我老姨病了。”
老妇人点点头,“许是想孩子想的。也该去看看,毕竟她把丫儿带那么大。听说南方阴冷潮湿,还是等暖和点再去,免得来回来去的路上再把孩子折腾病了。”
墙上,李水玲的影子轻轻点头。
1986年 2月16日 蔚山县
从一大早上,李水玲和李子祥就开始忙碌起来。
“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李水玲看见丈夫把准备元宵节时吃的酱肘子摆到了桌上。这肘子,还是他年前去石家庄送货时带回来的,一共两个。一个在除夕晚上年夜饭时吃了,另一个本来打算元宵节时吃的。
“没事儿,妈去姐家了,元宵节又不回来跟咱一块儿过!”
“那还有一波波拜年的亲戚呢!”
李子祥摆摆手,“我才不管,谁爱来谁来!大肘子我就给我闺女吃!”
李水玲白了他一眼,继续揉手里的面。
她揉的是长寿面。今天,是丫儿的三周岁生日。
“来,恒恒,咱们一起祝妹妹生日快乐!” 李子祥端起杯子,跟刚刚九岁的儿子说。
晓恒正在跟桌上摆的一条炖鱼奋斗。听到爸爸的话,暂时放下手中的筷子,举起杯子,转向丫儿,难得正经又有些害羞的说,“妹妹,祝你生日快乐!”
丫儿瞪大眼睛,虽然还不明所以,但看到一桌三口都笑呵呵的举着杯冲着她,竟也学着样子举起了面前的饮料。
“哈哈,咱闺女就是聪明!” 李子祥得意的笑道。“这才三岁,就会看会学了,将来准能考上大学!”
“你这一说我想起个事儿来。”李水玲道把一块鱼放进晓恒的碗里,“丫儿已经三岁了。平时我要上班,你经常出差,妈也要做活儿。我们学校那些老师的孩子,像这么大的基本都上幼儿园了。我想着,咱家压力大了些,不如让丫儿先在我们学校的学前班跟着,学成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呗!”
李子祥眉头微皱,“咱家压力再大也不至于连一个孩子上幼儿园的钱都拿不出来,我多送两趟货不就得了。丫儿才三周岁,现在上学前班太早了!”
李水玲一时噤了声。
正忙着给鱼剔刺的晓恒突然抬起头来,”如果妹妹能去上学前班,是不是就能跟我一起上学了?”
“对呀!”李水玲答道。
“太好了,就让妹妹跟我一起上学吧!”晓恒欢呼道,“我喜欢跟妹妹一起上学!”
李子祥从酱肘子上戳下一块瘦肉,拿筷子夹着送到丫儿的嘴边。听到这话,笑道,“你是想带着妹妹到处陪你疯玩儿吧?!”
“丫儿,你想跟哥哥一起去上学吗?”
丫儿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眼神在三人脸上挨个扫过,最后停留在晓恒那双发亮的眼睛上。她重重的点点头,“跟哥哥一起,愿意!”
于是,丫儿上学的事就这样在她的三周岁生日上决定了。元宵一过,李水玲把提前准备好的书包拿给她。丫儿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薄薄的线格本子。本子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在她看来如同天书的字:李晓冰。
夏 雅安
“是这条胡同吗?” 李水玲一手牵着晓冰,一手拎着从家里带来的核桃粉。前段时间听李大军谈起老姨跌了一跤,于是上个月李子祥去北京送货,她特意交代他带两罐核桃粉回来。
“嗯!”晓冰重重的点头,拉着李水玲走进胡同。
“是这个院子吗?”路过第一个门,李水玲问。
晓冰摇摇头。
“这个呢?”
晓冰摇头。“那个台阶是大石头的,这个是砖头的……” 晓冰奶声奶气的解释道。
李水玲心下愕然。这孩子还记得清楚。
也是啊,她离开的时候,已经两岁多了,依稀记得一些事情也是正常的。何况晓冰,本来就是个聪明孩子,上学前班的这几个月,老师们都这样夸她。
李水玲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虽明知正常,心里却隐隐担忧,好像自己的宝贝就要被人抢去一般。
她真担心一会儿见面时场面会失控啊!
“长得真快!才一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薛荣华看着在李水玲怀里熟睡的晓冰,感慨着。
“小孩子嘛……” 李水玲只接了一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看了看晓冰的面容,确定她睡实了,从她手里拿过那支已经化了她一身的冰棍。
晓冰睡着前,好一阵哭闹。既不舍得冰棍,也不舍得李水玲的怀抱。甚至此刻,她人虽睡着,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李水玲的衣襟,好像生怕她会丢下自己走了一般。
虽然冰棍化了李水玲一身,但她现在放心了。她一直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晓冰只是乖乖的叫声“姨奶”,便不再说别的话;薛荣华也没有失态,她照常准备午饭,照常去胡同口的小卖店买了一堆丫儿曾经爱吃的零食。只是罗锅儿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再送给晓冰彩虹般的糖豆儿。
一年的时间不长,却足以改变很多事。
足以带走一个人,也足以让一个孩子忘记这个曾在无数个夜晚起身为她熬粥沏奶的老妇人。
孩子有了新的家庭,妇人已经老去。没有人再叫她“丫儿”。用不了多久,她也会把这个乡土气的名字彻底的忘记。
“前几天,大军跟我通电话,说他也想来的。我还想着……” 薛荣华低下头,又抬起头。“谁知小健突然病了,也不知是着凉了还是怎么着,春艳一个人在家害怕……”
李水玲望着怀里沉睡的孩子的小脸,没应声。嘴角的一边扯出一个若有若有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