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血尝起来有股铁被腐蚀的锈味，腥的反胃。
她时常因为工作，双手沾满血液，活着的，死去的，粘稠地残留在她复杂的掌纹里，很难洗净，
直到眼前混沌的红色逐渐淡去，白光开始刺激着她的视觉。睁开眼，天花板吊着输液袋，打转一样不停的转圈。
“醒了？”
病床边守了一夜的陆婷，猛的站起来头也有点晕，扶着额头直打晃。
推门进来的冯薪朵见状马上过来扶住她，语气有些担心的说，“起来太猛了，一晚上也没休息好，估计低血糖了。赶紧吃早饭吧，我回家煲了乌鸡汤，你们俩都好好补补。”
李艺彤坐起来，看着自己扎着针的手恍惚的神情渐渐清晰。倒下之前有人来报案，说家里死人了，死者的名字…叫华沙。
她掀开被子要下病床，陆婷马上过来按住她，“哎哎，你要干嘛？药还没打完呢。”
“昨晚有人报案，死人了！我电话里没来得及跟你说。”
冯薪朵放下保温饭盒，肚子里都是火，冷面直言，“你都贫血了还查案呢，局里那么多人又不缺你一个，就你急着去伸张正义！”
陆婷第一次见冯薪朵发火，脸冷的发白。昨晚她突然接到电话，赶来发现李艺彤晕倒，送到医院检查后得知，连续熬夜过度操劳，让她身体吃不消了。冯薪朵不知从哪知道的消息，大半夜赶过来，什么也没说，大眼睛里满是心疼，呆到快天亮才回去，没多久又带着补汤和早饭回来了。
吃软不吃硬的李艺彤，犯起了倔劲，扬起下巴反驳她，“警局是不缺我一个，我也不在乎什么贫不贫血，纵容犯罪不如让我去死！”
冯薪朵深吸了一口气，这种发不出火的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因为这些工作上的事吵起来，然后冷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再吵再冷战。
陆婷看出两人都在气头上，及时打断，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昨晚那案子已经派人去了，法医验过是自杀，你安心休养几天，别总惦记着案子，身体要紧。”
李艺彤疑惑的看看陆婷，又看向冯薪朵，眉头紧锁，“你验的？”
“我，”冯薪朵本来想说，一整宿不是在这陪护就是回家煲汤，哪有功夫验尸，可看到李艺彤那张不信任的脸就生气，冷冷的回了一句，“我没那闲工夫。”
李艺彤不说话了，眼神落在白床单上，努力思索着所有关于这件案子的线索。一个刚结婚的女人怎么会突然自杀呢？她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虽然托梦这种事没什么科学依据，可李艺彤还是相信，华沙不会自杀。
一番沉思下定决心后，抬起头的李艺彤对上了冯薪朵怨念的眼神，不由心虚。看她眼睛下那坨黑眼圈估计也没休息好，还专门来送吃的，这份情谊她再不领就真是狼心狗肺了。
“什么汤呀，闻着好香啊。”厚颜无耻的李艺彤每次都用胡说八道打破冷战。
接着就被冯薪朵无情拆穿，“盖没打开你都能闻到味儿，你咋不去当警犬嘞？”
李艺彤开始傻笑，也不还嘴了。
陆婷看气氛好转，自己呆这有点多余，琢磨着找个理由出去，没想到了护士查房的时间，昨晚值班困的不行的陈佳莹，进来看见她立马笑呵呵了。
“大哥还没回去呢，哎呀，你眼睛都青了，”陈佳莹不仅嘴上说，手还伸过来捧着陆婷的脸心疼的说，“熬的下巴又尖了，怎么一会儿不看着你就这么虐待自己，等我交完班一起去吃饭，想吃什么，肉包好不好？”
旁边的冯薪朵被油腻的背过身，做了个干呕的表情。陆婷尴尬的笑着婉拒了陈佳莹，查完房好话哄着送出去，搞得她额头直冒汗，忘了刚才要走的打算又回来了。
“你女朋友这么粘人啊，跟你们干刑警的交往受得了吗？”
喝汤的李艺彤竖起耳朵，怎么听都觉得冯薪朵的语气有问题，和她做的汤一样，微微发酸。
“不不不，”陆婷紧忙摆手澄清，“她不是我女朋友，就是从小玩到大的闺蜜，我没有女朋友。”
“哦。”冯薪朵没再问，给她盛了碗汤，“快来吃吧，一会儿凉了。”
陆婷偷笑了一下坐过去了，瞄了眼冯薪朵，发现她的表情比刚才轻松多了。
吃完饭，冯薪朵就回去上班了，陆婷也被电话叫走了，李艺彤抓住机会逃离了病房。
回到局里，第一件事就是看尸检报告。一页纸，寥寥几行，死因是手动脉割伤，失血过多而亡，死亡地点是家里的浴缸，除了刀片上死者的指纹，现在没有其他指纹，可以断定为自杀。
李艺彤把这份乏善可陈的报告还给法医，对方收回报告时脸部的微表情，加重了她的疑心。既然报告说明不了问题，那只有自己亲眼去证实，华沙到底是怎么死的。
在档案室的死亡证明文件里，她找到了家属联系方式，看到关系上写的是母女，李艺彤毫不犹豫的打了过去，娘家人应该不会轻易就这么过去了。
“你好，哪位？”电话里中年女性的声音听着很疲惫。
“您好，我是市局刑侦队的李艺彤，关于您女儿华沙的死想了解下情况，您现在方便说话吗？”提及华沙的名字，李艺彤的心不由揪了一下，克制住自己喉咙的颤抖，尽量理性的语气和家属沟通。
电话里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反问道，“你们警方不是已经认定是自杀吗，还了解什么情况？”
“是这样的，验尸报告里有些内容不是很清晰，所以我想亲眼看下死者遗体证实一下，您方便让我看一眼吗？”电话里没有应答，她接着说，“这毕竟关系到您女儿，倘若是他杀您就不想找出凶手吗？”
“不会是他杀的，没有人想要杀她，遗体已经火化了。”
“火化？这么快！你们，”李艺彤惊到哑口无言，这才一天不到的时间，尸体都火化了，这么着急肯定有问题，“你们就一点疑问都没有，还是已经知道华沙出了什么问题要自杀？你们怎么能这么草率就把遗体火化了！”
遭到责备的华母情绪也开始不耐烦，理直气壮的回驳她，“华沙是我女儿，她的事我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用不着你管！”
随后，电话被粗暴挂断了。
她差点把手机砸了，手臂发抖，对华家人的反应无言以对，这世间竟真的有冷漠生死的人，还是最亲的家人。
李艺彤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冷静了一会儿， 拿出纸和笔开始整理思绪。
直接线索都没有了，只能从目击者入手。既然案发地点在家里，婆家人肯定知道些什么，尤其是她的丈夫，李旭，但他也可能是嫌疑人，现在就去找他一定会打草惊蛇。除了他以外，和本案还有直接联系的，就是报案人，那个女孩。
她没记错的话，女孩说华沙是她嫂子，那她就是李旭的妹妹。
李艺彤把这些线索记下来，决定找人帮忙。她对李旭这个人并不了解，不过从那天婚礼酒店外一列列的豪华婚车来看，应该是个富家子弟，局里的档案里估计很难查到，不过富二代的话，问陆婷肯定不会错。
“李旭？”
陆婷看着纸上这个普通的名字，努力回想自己知道的人里，哪个李旭符合李艺彤设定的范畴。
“风源集团有个总裁叫李旭，年纪和咱们差不多，是不是他呀？”
李艺彤马上在网上搜风源集团的信息，果然百科里名片一样的头像就是那天婚礼上的新郎，李旭。
接着点开个人资料，发现除了年龄，身高，爱好这种东西，家庭关系没提。
“他是不是有个妹妹，挺好看的，大眼睛，刘海儿不多。” 由于当时心急昏厥，李艺彤脑子里关于女孩的信息都是碎片，回来翻本子发现也都划乱了。
“那没听说过，应该是独生子吧。我跟他不是很熟，只在朋友的饭局里见过几次，感觉不是那种特别浪的纨绔子弟。”
但陆婷的这些话并没有消除李艺彤对李旭的怀疑，披着狼皮的羊她见多了，这次漏网的贾某平时也是一个和蔼幽默的收银员，还不是在夜晚露出魔鬼的爪牙。
她顺着风源集团这条线查，发现和它业务密切的几家公司都出自一个财团，奉贤集团。再点开奉贤财团的百科，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集团ceo竟然是报案的女孩，黄婷婷。
“她是李旭的妹妹？”
陆婷看了一眼，风源集团和奉贤集团关系密切她是知道的，不过有亲属关系这点她并不清楚，毕竟她选择干刑警以来对生意圈里的事一向不闻不问，倒是这个年轻漂亮的ceo真是没怎么在朋友圈里见过，估计是个女强人不屑于跟他们这些人吃喝玩乐吧。
“看名字，可能是表妹吧，这个黄婷婷我真不认识，你哥从来不混商业圈，你知道的。”
李艺彤手指了指委屈的陆婷，怒其不争说，“华而不实，除了会长，你还会啥？”
“还会救你！”陆婷不服气的回嘴，“难怪冯薪朵生你气，无情无义的负心汉，你知不知道人家冯薪朵昨晚专门过来看你，还特意煲了汤，你可倒好，一言不合就逃跑，哎？”
不等她骂完，李艺彤一溜烟儿又走了，还顺走她的奔驰钥匙。
李艺彤把车停好后，抬头看了眼大厦硕大的logo，奉贤集团。回想当时看到黄婷婷时，第一印象还以为她是个大学生，没想到竟是如此庞大财团的ceo，果然人不可貌相。
来到前台，她直接亮出自己的证件，点名要见总裁黄婷婷。
前台小姐脸色微微尴尬的将她带到会客厅，“黄总正在开会，你先坐这等会，喝点咖啡还是茶？”
“谢谢，不必忙了，我等着就好。”
等待的时间，李艺彤透过玻璃窗，大致观察了下这里的工作气氛，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冷漠，像一株株被空调吹蔫的植物。
“让您久等了，李警官。”
推门而入的黄婷婷，穿着黑白色调的职业套装，比上次成熟多了，刘海儿也改成斜的，很有熟女气息的魅力。尤其是脸上熟络的笑容似乎对一个警察的到来，丝毫没有不安，警惕。
李艺彤礼貌的伸出手，表明来意，“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我这边有几个问题想问您，方便聊聊吗？”
“可以啊，反正今天开完这个会就没别的事了，你想聊多久都可以。”
黄婷婷的手指尖有些凉，不知道是不是空调吹久的缘故。李艺彤对她的热情好客多少有些意外，但也不绕弯子，拿出笔和本，开门见山，节省时间。
“那天你来报案，说家里有人死亡，我没问完，你和死者是姑嫂关系对吗？”
黄婷婷垂下眼，点了点头说，“她丈夫李旭是我表哥，不过，我和表哥又不是很亲，所以..和她更不熟了。”
“好，”李艺彤记下这个确定的信息后，又问“那当时是什么情形你还记得吗？”
“嗯..”黄婷婷眉心微微蹙起，努力回忆后，娓娓道来，“那天他们新婚叫了很多亲戚吃晚饭，我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饭桌上没看到新娘，吃完饭刚准备要走，楼上突然有人喊死人了，当时有医生在，但是抢救无效。死人总得报案吧，他们知道我顺路，就拜托我过来报个案。”
“案发现场是什么情况，死者身上有没有其它伤痕，或是谁反应不正常，你还记得吗？”
面对李艺彤急促的问题，黄婷婷有些紧张了，手不停的抠指甲，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又没上去，不知道楼上什么情况，他们让我来报案，我就来了，其它我不知道啊..”
李艺彤失望的合上了本子，想不到这些人都这么的冷漠，对亲人的死淡如止水。
黄婷婷看她表情失落的不说话，主动转移话题，关心的问道，“李警官，你那晚突然晕倒，是不是身体出状况了，怎么不在家好好休养一下。”
“没什么，都是些职业病，死不了。”李艺彤叹着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起身回去了，“既然你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谢谢。”
“你，这就急着走啊，喝杯咖啡再走吧，我们公司的咖啡比外面卖的还好喝呢！”
黄婷婷期待的眼神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辉，李艺彤见她这样不好拒绝就随她去了茶水间。
路上有名员工拿着文件夹递给她，黄婷婷看了一眼，面露愁容还给员工，推诿的说，“你还是去找林主管吧，这个项目她熟，以后都找她。”
那名员工苦笑着收回文件，偷偷瞟黄婷婷眼神里似乎有丝不屑。
“李警官，你喜欢加糖还是见奶？”黄婷婷熟练的冲好了两杯咖啡，端着其中一杯子问她。
“什么都不加。”
黄婷婷笑了下，把杯子递给她，“和我一样，我也喜欢什么都不加..”
话说到一半，她的手忽然抖了起来，嘴唇发白，额头渗出冷汗。李艺彤马上拿走她手里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怎么了？哪不舒服？”
“我..没吃早饭..”黄婷婷语气虚弱，呼吸急促。
好在她们在茶水间，有零食，糖果，巧克力，李艺彤赶紧拿过一条巧克力掰开塞进她嘴里，“快点，吃进去就好了，血糖一会儿就上来了。”
在李艺彤的急救下，忽然低血糖的黄婷婷吃完巧克力，逐渐恢复了意识，只是手还无意识的拽着李艺彤的衬衫。
“好点了吗？”李艺彤摸摸她的额头，感觉不那么凉了。
黄婷婷没说话，因为身体不适而蒙上雾气的双眼，迷离的看着李艺彤，柔弱无依的眼神，让人看了心疼。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眼神，让她想到了华沙。她们的眼睛里似乎总有化不开的冰渣。
但李艺彤清楚的知道，倒在她怀里的这个女人不是华沙。她扶黄婷婷站起来，又给她倒了杯果汁。
“不想去医院的话，叫医生来看一下也好。”李艺彤好心提醒她。
“没关系的，都是老毛病了，平时注意按时吃饭就好了。麻烦你了，李警官，谢谢你。”职业女性打扮的黄婷婷，此时刘海儿稍显凌乱，白皙的脸色，透着一股病态美。
李艺彤也不再多说，既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就不在这浪费时间了。
“那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再见。”
“再见，”黄婷婷特意送她到电梯口，目送她进去后，略有不舍的摆摆手，“欢迎你再次光临。”
回局里的一路上，李艺彤脑子里都在想黄婷婷这个人。明明是一个大集团的总裁，遇到问题却选择推卸责任，言谈举止也不太像个做事业的女强人。特别是虚弱时，那种较弱的状态，太容易激发别人的保护欲。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偏了，黄婷婷是什么人不重要，她知道什么才是重点，但是今天这次访问，显然无功而返。
下车后颓废的李艺彤坐到椅子上，开始反思。
一个人自杀奇怪吗？不奇怪，这只是个人的一种选择。可她为什么就是不能相信呢？
回想一下过去，她和华沙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联系，就算高中时期，她们也不是很亲密的那种关系。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人，都无从知晓。是那张喜帖，把渐行渐远的她们又拽回到一起。
如果，没去参加那场婚礼，她还会对华沙的死难以接受吗？
李艺彤摇摇头，打开了电脑，期望发达的网络能让她找寻一些关于华沙生前的记录，她后来上了哪所大学，毕业后在哪工作过，都使用了哪些社交网络，结交了哪些朋友等等。
当她把华沙的名字输入进去后，果不其然，大部分都是关于波兰那座城市，以及它惨烈的往事。
网页翻到后面一条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招聘网站，华沙公开的简历里，工作经验一览，有奉贤公司的工作经历，总裁秘书。
她没记错的话，黄婷婷明明说的是，她和华沙不熟。一个不熟悉的秘书却成了自己的嫂子？
李艺彤觉得黄婷婷这个女人似乎对她所隐瞒，看来她们真的是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