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青华有一双极青翠的眸子，泛着淡淡的宝石蓝光芒，时而清雅俊逸，时而幽静深沉。
他时常着一袭青白色的长衫，绣着若隐若现的潇湘竹。披一肩及腰的长发，随身携一柄竹伞，似乎束有天地，却极少开启。他性素沉默，极少开口。偶尔幻出一枚竹叶衔在唇边，悠远地吹出清扬的调子来，回荡在整个东极殿。
东极殿主人，天界六御之一，木灵之神，青华。
天地初定的时候，青华在世界的东方，种下神木之灵。如今，已繁衍成了我们生活的这片浩大的神木林。即翼一族诞生以来，就生活在神木林，世代受到青华的庇佑。凌泉每次说到这里，都会肃然起敬，眼睛里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②
我叫珠儿。从小就生活在神木林。我不是即翼一族，但即翼善良好客，尤以凌泉待我最亲。
此刻，他单膝跪在坐在我面前，左手倒握一柄宽厚沉重的大弓。一身翎羽洁白如雪沾染着红色的鲜血，轻风过处，翎羽飘动，如一朵鲜花从濛濛张扬弥漫的水雾中绽放开来。他脸容静白之中带着一丝亮乌色，一双腥红眸子，左边眸子下方留着一道猩红色的剑伤，一抹剑眉显得果敢刚毅。
他右手轻轻捧起我的脸说，不用担心。即翼一族为盘古毫发所化，血液中流淌着盘古精元，不生不灭。
只是，他忽而收回手，凝望着我，一旦战死，即翼一族将进入不尽的空虚之隙。
死并不可怕。虚无，没有尽头的虚无，才叫人害怕。他撇过脸区，看着苍茫的夜空，低声说到。
③
不过你不必害怕，有我在。他对着我认真地说。
然而他不知道，我看到的，远比他多。
我看到，四族之战比想象中来得更加惨烈。
我看到，巫妖一族越过焚天谷，厌兽一族越过海天绝壁，分别从世界南境、西境进入中土，群魔乱舞，直指神木林。
我看到，数以万计的妖兽来到潜龙之渊畔，离神木林仅一箭之遥。
是的，每当月圆之夜，这些景象就从梦中浮现出来。由远及近，由模糊逐渐清晰起来。
④
决战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凌泉背着我来到潜龙之渊畔。深渊之上，铅云越压越低，云的穹窿里，仿佛有黑厉厉的山鬼鼓翼而来。
天道幽冥，其意恻恻。
帝妖皇伏羲玄发虬髯，黄面大耳，蛇身肌肉贲张，傲然伫立在绝壁之上。十二帝妖分列两侧。帝江状如黄囊，六足四翼；句芒鸟身人面，骑跨双龙；蓐收大蛇穿耳，手持大锤；共工龙首人身，皓发银须；祝融赤面獠牙，举火燎天；烛九阴人面蛇身，目断昏晨；强良虎首人身、手持双蛇；奢比尸半人半马，青蛇缠身；天吴八首八足，其色青黄；翕兹人面翼身，乌金灿灿；玄冥蛇首龟身，承天负地；蚩尤双面四手，手持巨斧。
身后数不胜数的巫妖、厌兽，黑气冲天蔽日。
这场景，和梦中所见，毫无二致。
⑤
我心如刀绞，泪水顿时顺着脸颊滑下，溅落到凌泉宽厚的羽翼上，破碎消散在风中。
我看见共工引天水入潜龙之渊，玄冥幻化为巨龟，背负无数兽妖渡过潜龙之渊。神木林怒焰滔天，焚为荒芜。
我看见凌泉挥舞巨剑独自战斗在群魔之中，鲜血染透翎羽。
我看见他被缚在无尽的虚空之中，不死之生，无逃之宿。
这些，我在泪梦中看过无数次。但是凌泉浑然不知。
⑥
乌黑的层云掩映着一轮圆月。
这一次，我看见一个青衣男子走进梦里。他默然站在一颗巨大莹润的明珠之前。明珠不断旋转，其中日月升沉，星辰罗列。
透过明珠，他凝望着潜龙之渊，身后的竹伞青光如芒，越来越深沉，又越来越耀目。
青华。
他忽然略一沉吟，继而轻轻地说，仿佛自言自语。
几千年来，我常透过琉璃珠观察世间。只是每逢月圆之时，总感到有双眼睛在看着我。
是你吗？他转过头来，朝我的方向凝视过来。
⑦
我是琉璃珠遗落的碎片炼化而成。上古的神匠拾到我后，投入焚天谷煅烧为粉末，再融以幽冥海底千年幽兰研磨而成的异香，溶成珠型。其上覆着一层白釉，名为琉璃苏，是海天绝壁上古苏木的流脂所炼化，熔炼之后，使我莹润通透，一如琉璃珠。
后来，我流落世间，来到神木林，幻化成型。
由于灵力不足，当月圆之夜，灵力凝聚之时，才能如琉璃珠一样，透过日月星河，洞见未来。
⑧
一切都不过是注定的宿命，如日月升沉，星辰流转。高贵如天界众神，也不过是屈从天命的芸芸众生罢了。
青华淡淡地说。
盘古初开天地之后，鸿钧开天界，世界，鬼界三界。我为木灵之长，率即翼一族在世界东方种下神木林。水灵之长紫微率邪灵一族，在世界北方辟幽冥之海。火灵之长长生率巫妖一族，越过焚天谷占有世界南方。金灵之长勾陈率厌兽一族渡过海天绝壁，居住在世界西方。土灵之长昊天则占据中土，与后土共同肇创轮回。
三界初定，鸿钧征我六人为六御，昊天掌天界，后土掌轮回鬼界，其余四御掌世界四方。鸿钧许诺，待五灵归位，则六御可与天同寿。
终于，我们通过琉璃珠，逐渐洞见了四族的未来。我们终于明白，所谓五灵归位，就是四族陨灭，新生的土灵九黎一族将主宰世界。
⑨
不过，你已经割舍不下，相守数万年的木灵即翼一族。
那又如何？宿命就是，你无法改变既已的注定。青华冷冷地说，眼光倏有流转。昊天……至于长生他们，为了配享万世，又怎么会在乎那么多呢？
青华凝望着我，忽而说，琉璃珠是盘古所遗至宝，其灵深沉。如果你散尽一身灵力，必能使凌泉不堕空虚。
他眸中青光闪烁，话音清厉。
不过，你将堕入轮回，受冰封火焚之苦。
⑩
决战。
九天之水在工共的驱动下，源源不绝灌入潜龙之渊。玄冥幻化之身越来越大，背负万兽，浩荡而来。
凌泉手持大剑，蓝光大盛，挥舞之处，发出嗡嗡的风声。鲜血已染透他的翎羽，远看如一枚旋动的血色枫叶。
神木林怒焰喷薄，星河惨淡，日月无光。
战至最后，战死的即翼都化为青光，堕入虚无。凌泉长剑抵地，抹去一脸的血水，凄厉地伫地长啸。
我叹息一声，向诸天神灵祷告，愿散尽一生灵力，佑凌泉不堕空虚。
我的身影渐次模糊消散。凌泉的翎羽忽然泛起琉璃之光，瞬间盛如芒刺，妖兽尽退。凌泉蓦然回首，怔怔地凝望着我，双眉聚成峰峦，两只眸子透着疑惧，瞳仁青光闪烁。
结
青华一袭青衣与往常无异，一柄竹伞在身后徐徐展开，清圆古朴，不束铅华。
我舍弃了所有的爱恨情仇，来到天界，成为六御，以为这样就能永远地守护凌泉，守护即翼。
其实，在舍弃的那一刻，我早已失去了所有。
他将竹叶吹落在空中，愀然地说。
我耗尽元灵，终于将你的灵魄封回琉璃珠。从此，你可以守望凌泉到永恒。而我，对天界已经毫无价值。
他萧然转身而去。
此后，不管我如何寻找，也再未曾透过星河，看到过青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