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山区的天气,说变就变,陡然间起风了。
风越来越大。花坛里的树枝喝醉了酒似的东摇西摆。狂风中的红楼像一部年老失修的机器,哪哪的零件都是松的。一时之间,阳台上堆放的东西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楼下的金属防雨棚上。晾晒的衣服满天飞,谁家破旧的窗户没有关好,窗扇叽叽嘎嘎摇晃一阵,玻璃飞了出来,砸碎在地上发出“嘭嘭”的巨响。
冯晓晓幽幽醒转过来。爬起身,形容枯槁地看着窗外暗黑的天空,豆大的雨点和狂风卷起的落叶搅和在了一起。
她手脚冰冷,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着。
她看到手机上又有好几个刘斌的未接来电。最后一条短信是:晓晓,我家那位是疯子,说到做到。我实在无奈!请你一定把钱在明天下午五点前准备好!今后如有机会,我一定向你赎罪!爱你的斌!
“无耻!死不要脸!”晓晓咬牙切齿地骂。刘斌对于“钱”的步步紧逼,是在她的世界里扔下了一颗炸雷!她已经与之前判若两人了。
内心的烈火正“吱吱”地燃烧。困兽犹斗,她恨不得马上找他拼个你死我活!
但她转念一想,又无力地坐下来。这是酱油厂大家属区,居住了几十年的根据地,哪里不是熟人?她的脸薄呀!
除了忍气吞声,除了将恶心的苍蝇往肚子里咽,她还能怎么办?她尤其惧怕这桩丑闻被传到了学校!闹出去了,刘斌拍屁股去了上海,而她在这巴掌大的李巷子小学全校师生面前如何活下去!
可她是“月光女神”。这笔装修款早挪用得只剩小几千了。她突然去哪里弄来这笔钱还?
她苦苦思索良策。但实在是毫无办法可想。为了给父亲治病,母亲的家底都耗上了。同事呢?私下里关系稍密点的,也就丁丁,红叶和孙伟老师。丁丁前几天还抱怨自家上高中的孩子培训费太高,而红叶和孙伟,她是宁死也不肯向他们开口的。
她脑袋里一团乱麻,头痛欲裂!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绵软无力,像是飘在云彩之上。
她不得不躺下,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又过了一会儿,外边的风力似乎减弱了一些。尹桂花带着帆远冒着雨回家来了。
晓晓心里过意不去,打起精神起身安排儿子洗好澡,又在一旁陪着做作业。
帆远有道奥数题目不会做,咬着笔杆想了一阵,转身问晓晓:“妈,这道题我怎么算出来的结果怎么不对?验算的时候,兔子的脚和鸡的脚跟题目不对数呀?”
晓晓看了看题,那些鸡兔同笼的数学问题她也搞不太明白,加上此时心绪坏到了极点,脑袋里如一坨浆糊,烦躁地把本子摔在桌子上,厉声数落帆远:“妈妈花钱送你去外边上了奥数课,你怎么不好好学习?已经是四年级的孩子了,学习上还依赖妈妈!上次你数学考试九十分都没上,你知不知道妈妈看见你们数学老师都躲着走呀!”
帆远看着平时温柔的母亲突然提高嗓门,瞪大眼睛说话,他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站在一旁使劲地擦眼睛。
“你还给我哭!好好做!没做对别吃晚饭!”晓晓提高了八度,气恼地说。
“晓晓,啥事也别拿帆远出气呀!咱家帆远已经很听话了。每次你不在家,他总是自己做了作业就在家画画,很少下楼去打闹惹祸的。”尹桂花从厨房急忙赶来劝,边护着孙子说,“帆远不怕!有奶奶呢!奶奶不懂数学,妈妈是教音乐的,知道不?你数学有不懂的,明天再去问数学老师,好不好?”
帆远眼里噙着泪花,瞟了一眼令他感到陌生的母亲,边抽泣了几声,边低着头继续写作业。
“晓晓,妈妈知道你心烦,但别吓着孩子呀!”尹桂花拉开了女儿。
“有谁知道我的苦!”晓晓沮丧极了,带着哭腔哽咽难语。
等尹桂花炒了几个简单的菜端上桌来,冯晓晓才拖着灌了铅的脚来到桌旁。她看到帆远瞥了她一眼,悄悄将屁股朝他奶奶那边挪了挪!挨了训斥的帆远乖巧地低头扒饭,一声不吭。
饭桌上少了帆远的欢笑,整顿饭就吃得非常沉闷,只听到吧唧吧唧的声音。晓晓自知今天火气太大,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给帆远夹了一片火腿肠,道歉的意思都在里边了。
谁知帆远将碗里的一口饭扒尽,下了桌,说:“谢谢妈妈,我已经吃饱了。奶奶吃吧!”说罢,他将火腿肠夹到了尹桂花碗里,自个儿将碗收拾进厨房。
晓晓有些没趣,讨好地问:“帆远,晚上和妈妈睡吗?”
“不用。”帆远摇头,“奶奶给我在她房里放了单人床,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再说了,奶奶早上起得早,可以叫醒我读书。妈妈,您可以早上多睡会儿。”说着,帆远就到奶奶的屋子里继续看书去了。
儿子的懂事让晓晓的鼻子酸酸的。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她心情很长一段时间都压抑难过,帆远自然都交给了尹桂花。后来,晓晓忙于自己的感情,对帆远的关注自然不多。现在,晓晓隐隐约约感觉到帆远与她之间横亘着一层说不清的隔阂来。
“爱情没了,儿子也不亲我!我怎么这么失败!”晓晓想着,内心涌起无限的悲怆来。
“晓晓哪,帆远是你的亲骨肉。他渐渐大了,也知道他父亲去世的事了。他没有爸爸爱,也挺可怜的。孩子敏感、懂事,你要少对他这样凶巴巴的。”
“我知道了!谁来可怜我呢!”晓晓赌气地说。想起明天还钱的事,她又一筹莫展起来。
勉强吃过几口饭,她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在床上辗转难眠一整晚。窗外的风雨声小了,她心里的风浪正一个个朝她汹涌地扑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尹桂花房间里,六十多岁的帆远的奶奶戴着老花镜,倚靠在床头。她两只手在不停地编织着毛衣。手上的这件,是她拆了晓晓几件旧毛衣的线,要给帆远织一件护胸的背心,防止帆晚上睡觉蹬被子,冬天着了凉。
昏暗的台灯下,帆远还在独自琢磨着奥数题,在草稿纸上倔强地一遍遍地演算着。
墙上一只旧挂钟敲响了十下。
尹桂花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对九岁的帆远说:“帆帆,不早了。作业明天再说,先睡觉。”
“奶奶织毛衣手疼,先睡吧,我马上做完这道题就睡。”帆远抿了抿小嘴说,“妈妈说我不如小豆,我一定要争气超过他,让妈妈高兴!”
“傻孩子!”尹桂花心疼地说。
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在一旁陪读的尹桂花实在太困乏了,倚着枕头,脑袋歪在一边睡了过去。
又过了十来分钟,帆远才长吁一口气,高兴地放下笔关了灯。回头看到奶奶已经睡了,忙踮着脚尖上前,轻轻将奶奶手上的棒针和毛线放到一旁,又将被子往上拽了拽,替奶奶盖好。
老年人的瞌睡本来就浅。尹桂花似乎是习惯性醒来了。朝帆远笑笑,哆嗦着满是唇纹的嘴亲了孙子的额头一口,看着帆远钻进墙角单人床的被窝里了,才把自己床头的灯熄了。
城市远远的灯,在墙壁上投射出薄薄的一层清晖。
黑暗中,孙子轻声问:“奶奶,我爸爸真的是医生?”
“当然,你爸爸当然是医生。当时给奶奶治病,很有耐心,很多病人都找他。”奶奶说。
“那我爸爸小时候是不是学习很牛?”
“对呀!你爸爸妈妈那个时代呀,考上大学,考上师范,能有一份稳定工作,都是很牛的呢!”奶奶说。
“我也想努力学习,长大了有出息,赚了钱给奶奶买新棒针和新毛线!还给奶奶买大房子住!”孙子说。
“也给妈妈买大房子吗?”奶奶逗着孙子。
黑暗中,帆远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嗯,好吧。”
尹桂花有些打哈欠了,翻了个身。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阵,帆远幽幽地问:“奶奶,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妈妈最近到底怎么啦?学校有同学和吵架,说我是拖油瓶,我查了字典才知道意思。奶奶,妈妈是因为这个不喜欢我,对吗?”
尹桂花只好又翻转过身来,暗暗叹息,说:“傻瓜,别听同学的那些话!妈妈和奶奶都喜欢你呢!要没有你,奶奶多孤单,对不对?妈妈最近身体不舒服。再说了,成年人世界里的烦恼,说了你也不知道的。帆帆听话,不去吵妈妈,自己努力学习,好吗?奶奶还等着看你上大学买房子的哦。”
“嗯!”帆远在黑暗中郑重地点头。
夜也深了。铁牛市市政为了节能,市里的路灯渐次熄灭了不少,屋子里的清晖越来越薄,终于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