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孙绪真才虚弱不堪地从公园回来。然而,他第一看到的人却是韦伯。他满怀羞愧地走过去,心甘情愿地接受所有的责备。
“曲奇……”
“我知道,”韦伯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可他今天格外苍老,似乎把岁月欠下的痕迹都加倍偿还了回来,“小伙子,”他沉静地看着冷峻的孙绪真,“来,过来坐下。”
“对不起。”孙绪真伤心地说。
“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可……”
“你是个好孩子。”
“不……”
“你是个好孩子。”
“我把曲奇害死了。”
孙绪真咬着嘴唇,他不知道自己敢这样说话,就这样告诉韦伯是他害死了心爱的曲奇。
“不,你没有,你只是没有尽力保护它。”
“是我害死了……”
“你知道馒头,”韦伯和蔼地说,“它是我领养回来的。”
“对,被人遗弃的……”
“它是被我遗弃的。”
“被你?怎么会?”孙绪真感到荒谬,但韦伯的表情告诉他这并不是开玩笑。
“我第一次把馒头带回家的时候,它不过刚出生,非常可爱就和曲奇一样。几天之后,我儿子有了小孩,母女俩也需要我们的照顾,他认为有狗在家既不卫生,也不安全。把狗送出去,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我也便把馒头送回了流浪狗之家。”韦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第三天,第三天我就把馒头接回来了,然后告诉那个兔崽子让他回自己家去,如果媳妇需要帮助,我们仍然愿意提供帮助。所有人都认为我不可理喻,是个顽固自私的老头,但我还是坚持这么做。你看,我就是那个遗弃馒头的人。”
“可你去把它找回来了。”
“对,而你也会这样做。”
“不,没我有……”
“我们都很喜欢曲奇,”韦伯安慰地说道,“你爱它,它能感觉得到,所有才不顾一切地回来,这是曲奇自己的选择。你没有丢下它,你只是没有尽力去保护它,这是你的责任。离开的便让它离开,留下的就去接受它。”
“为什么要这样,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这样……”
“不,绪真。世界就是世界,我们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无所谓仁慈或残酷,上苍对待每一个人也无所谓眷顾或冷漠。这个世界不是为了春天的播种而降下甘露,相反,人们是因为充足的雨水而选择在春天劳作;同样,所有自然灾难所造成的死亡并不因为人们罪孽深重,而是他们在那一刻出现在了那里。这不是什么命运,仅仅是生与死。
“一个多月前,那位叫李文武的学生跳楼轻生,这事我知道,我很惋惜。孙绪真,你要知道,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自杀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懦夫,又或着是个选择逃避,内心自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杀死自己,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痛苦。”
“那就只能这样了吗?”孙绪真悲切地说。
“这个世界无所谓仁慈或残酷,还记得吗?所以,我们才会如此的悲天伶人,我们才会如此地需要彼此。”
“不是这样的……”
“绪真,”韦伯握着他的手微笑着说,“虽然曲奇开不了口,但你也愿意把所有的话都说给它听对吗?”
孙绪真默不作声,但他还记得曲奇偏着脑袋吐舌头的模样。
“虽然它听不懂,但能感受到你的心情。”韦伯继续说,“你对曲奇的付出,也是不计回报的。”
“可我还是失去它了。”
“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会成为你的阴影。这个世界无所谓仁慈或残酷,但作为人,我们必须承受这些。”
“那曲奇……”
“你要学会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韦伯语重心长地说,“曲奇给你带来了欢乐,同样也带了悲伤,如果只选择其中一样,便不是真正的爱它。无论是快乐,悲伤,新生,死亡,愉悦,痛楚……我们都要学会让它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成为人的,就好像我们和所有的动物一样,只是作为生命来到这个世上……”
“所以人就必须要遭受苦难吗,心甘情愿地被伤害……”
“那么,你配得上遭受的苦难么?”
“如果每个人都要遭受苦难,如果每个人都有支配自己身体和思想的权利,那我为什么不能杀死我自己呢?”
“我不知道,或许——死亡只是一个音符,而生命则是整篇乐章。”
孙绪真像是徘徊在地狱边缘的轻生者,向下望去甚至都能看见那些丑陋恶心的触手。这时候,只需轻轻一推,剩下的工作便由地心引力来完成。在这个万劫不复的致命境地孙绪真被拉了回来,可就是这个精神禁区,他才真正地看到了世界的全貌。也许这里并没有天堂或地狱,但若相信,就要相信它的全部。孙绪真微微一笑,但郁郁寡欢地愁容并未从脸上完全散去。韦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这时候,孙绪真突然想起了那支嫣红的海芋。
“海芋确实是这儿的,”韦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孙绪真的表情,“但送花的女孩可不是我。”
“送花的女孩?”
“你住院的那天,她来找过你。聪明伶俐,知书达理。”
“……”
“她对花卉好像很感兴趣,我就送了本书给她。”
“什么书?”
“《花语》。”
“三种不同颜色的海芋……”孙绪真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海芋的花语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这我可忘了,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好。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呢,她或许知道。”韦伯意味深长地说。
“……”
“啊,天色不早了啊!”韦伯拍拍腿站起来,不如以往利索,抬头望着头顶一片白底灰云的天空感慨着说,“诺诺洛亚沃夫斯,有意思。”
回到卧室,孙绪真翻开李文武的笔记本,在扉页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
时间在追赶我们所有人,死亡在追赶我们所有人;时间将把我们送往唯一的终点,死亡将是我们前往唯一的终点。
遥控器上的数字组合出不同的频道,各种各样的人物在电视里演绎着自己的形象。今晚播放的是真人秀,这类节目比其它综艺节目的收视率要高很多,就像是个显微镜,让观众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东西。一旦观众适应了显微镜下所展示的全貌,也就学会了如何使用放大镜去窥探周围的人和事。而暴力总在这时候暗流涌动,它喜欢这样的场景,隐身在狂欢的热闹中。透过肉眼所看到的,在大脑里面反应的,对自己或他人所作出抉择判断的,都被暴力因子所刺激着。暴力可以被唾弃,也可以被欣赏;可以生存,也可以杀戮。现代文明用体制去禁锢暴力,试图将其从人性中抹杀。然而,却又在不停地引诱它。人们常说暴力是头野兽,那又是谁在解开它脖子上的锁链呢?
孙国忠为洋相百出的参与者而喝倒彩,因为他们的缺陷和失误;而袁丽莉则为了惨剧悲情而哭泣哽咽,仿佛获得更多的馈赠。嬉笑怒骂中,还有更多的视觉刺激,他们甚至都忘记了站在一旁的孙绪真还有话要说。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这样的争论没有意义。在这场感官游戏当中,世界已被感官割裂。孙绪真扶着墙壁脸上麻木漠然,孙国忠和袁丽莉丰富的表情仿佛不属于这里。孙绪真平静地走到他们身旁,轻轻地说了一声: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