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是一个午后。
我正蹲在红薯地里,拿着棍子给它们松土,新抽的叶芽,快可以下锅了。
这时手机响了,掏出来看是老妈。
“花,你爸得了恶病。”母亲开口就是这句话。
“什么病?”我懵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医生说是鼻咽癌。”
这下我木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缺氧了一般,呼吸上不来。我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不能慌乱。
“医生,有什么建议?”我问,
“说去广州化疗,要二十万。”母亲说了这个数字。
我挂掉电话后,好像跟世界失联了,身边的店铺、车辆、声音、人流,都消失了。
我爸,才五十岁。
二十万,是二十个一万,一万,又一万……
我小弟,大学刚毕业。
我大弟,是个混吃的。他的一家子,都还是父母养着,孩子的奶粉钱,也是我父亲挣的。
这些年里,我做工得的一点钱,都在我妈一次一次说家里有事,差不多掏空了。
这个家,我有记忆以来,就是处在失控中的,我父亲勤劳,也能挣钱,可这个家里的人,守不住平安,守不住钱财。
我妈的弟,靠我父亲养着;后来,我大弟一家子也是靠我父亲养着。还有我母亲,这是个糊涂蛋,是非对错不分,这个家就靠我父亲一个人撑。
现在,父亲得癌症了,这个家里的人,谁能撑一下他呢?
我也才二十多岁的人呀!我拿着一小节树枝,在地上漫无目的划来划去。
02.
天黑了,路灯亮起来了。我拖着两条腿,一步懒似一步地走回去。
刚走进门,我就撞见了小杨。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小杨问。
我咬住嘴唇,眼泪哗啦地下,憋着才没有嚎啕大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爸得鼻咽癌了。”
说完了我就转身离开,留下小杨在那里发呆。楼上的衣柜,我放着一本存折,是我存的一点私房钱。
存折里,有一万七千多。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妈,告诉她我的钱,问她能拿出多少钱,母亲说没有。
“你们没点钱,除非卖掉房子,不然,要怎么凑二十万。”
“卖了房子,要是你爸救不回来,这么一大家子要住到哪里去?”母亲问我。
“不卖房子,要靠借这么大一笔钱,你们能跟谁借呀?再说了,得了这样的病,又有谁敢借钱给你们?”我很生气地说道。
03.
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有帮过一个人的大忙。当时,那个人因为贩卖木材,被政府抓到了。我父亲拿出了家里的存折,存折里有两万块,让他拿去疏通关系。
后来这个人说,我父亲是他的再生父母,今后要是我父亲有困难,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他倒是发达了,有几千万的身家,在美国也有他的房子。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第二天,父亲去找他了。
对方说,现在他的钱也紧张,抽不出来。后来,他加了一句,你的病要是医不好,到时谁来还我钱。
父亲听了,默默地走了。
让一个得癌的病人去借钱,去撕开伤口给别人看,让别人撒盐,这太残酷了。
我想还是我来借钱吧。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堂姐,堂姐的生活不错,嫁到广州,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可堂姐说,她家里刚装修了房子,没剩余的钱。
我又问了我一个同学,同学说,能给我两千,可两千离二十万太远了,我没有要。
再剩下的,我不知道找谁开口了。
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而我们凑不到钱,就一点点地错过救治的最好时机。
有一个晚上,我躺到了半夜,觉得心里再也承受不住了,就从床上爬起来,跪在窗户边,头俯在地上。
眼泪,流了一地。
我最爱的父亲病了,有钱就能换来命,可我没钱,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窗外是黑色的夜,冷飕飕的风冲进来,我问,这世上真的有老天爷吗?
如果有,你就拿我的20年命,换父亲的20年,要不换10年,5年也好。
让他留下来吧!
我还没让他过上一天好日子,还没带他看过深圳,没带他去过小杨的老家,还没带他喝过酒店的早茶……
04.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
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语调很是欢快地说,你父亲有救了,我们找到了一个能医癌症的医生,只要用草药敷,肿瘤烂掉了,就能好了。
我听了没吭声,我没有母亲的欢喜。这是病急乱投医,可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说出来,这是一个骗局。
说了出来,我灭了他们的希望,那么我还能还一个希望给他们吗?不能,因为我没钱。
可我知道父亲很想活下来,他说想活到我弟的大女儿结婚,这样才甘心。
让父亲带着希望,度过剩下的时间,还是让他接受死亡的事实呢?
我小弟没说话,我也没说话!人总得做点事,哪怕是错误的,也得去做,总比茫茫然地等死要来得安心。
或许,我父亲也是清楚真相的。
05.
父亲,还是照样忙着山里的养鸡场,他用摩托车载饲料回去喂鸡,载鸡出来城里批发。
这是一条黄泥路,雨水冲刷得到处都是沟缝,露出凹凸不平的石块,很容易滑倒,可我父亲车技很好,载着几百斤的饲料,还能高唱着山歌。
父亲喜欢听歌,还喜欢将声音调到最大,他边听变唱。这座幽静的山谷里,山上的芒草、马莲,还有随风摇摆的芦苇,都听过我父亲的歌声。我回去时候,在山的另一边,听着风传来了歌声,我就知道父亲回来了。
这是多么乐观的一个人,生活的苦难,没有压倒他,没有让他害怕,你听,他还能放声高歌。
我的父亲,在七岁,就失去了他的父亲。
家里没有劳力,父亲只上了三年小学,就开始烧炭,砍树,种田,砍柴、养鸡……
父亲一直劳碌到现在,快要失去生命了,还在为活着的那些人折腾。
我爸,他的这辈子太苦了。
06.
时间来到了深冬,天气冷了。
有一个晚上,就在半夜里,我父亲骑着摩托车,跌跌撞撞地从养鸡场出来。
癌症的痛,还是来了。
来得很凶猛,父亲知道时间到了。他告诉母亲,鸡场的门背后第三块砖藏有500块钱,要去拿好。
这以后,我小弟处理养鸡场。
父亲,终于不用辛苦地劳动了,但是却艰难地面对癌症的痛,这种痛是逼着人要去撞墙的痛,父亲受不了时,就哀求母亲买敌敌畏给他,让他走了。
我回家看望父亲,这时他病得很重了。
父亲用铁夹夹着鼻子,米糊泡成水,倒进嘴里。刚进嘴里,一阵咳嗽就来了,夹子掉地上了,米糊就从耳朵、鼻子里喷出来了。
我可怜的父亲,默默弯腰捡起夹子,用纸巾细心地擦干净耳朵、鼻子,脸上,接着倒米糊,又是一阵咳嗽,又喷得到处都是。
父亲,接着再来。
阳光温暖的日子,我就搬了张睡椅,放在天台上。父亲躺在上面晒太阳,放着音乐,我给他按摩。
我在他的背后,眼泪一行一行。
父亲说,我是他的好女儿。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怕崩溃的眼泪被发现了。
隔壁邻居,在楼上的厨房里做饭,看到我替父亲按摩,她就说:
“阿花,还是你好呀,知道替你爸按摩。你没来时,他可孤独了。”
我哽咽得不能作答。
几天后,我回了深圳。
有一个晚上,父亲打来电话说:
“我一个人从早坐到晚,又从晚坐到早,好孤独的哦。我如果死了,可能都没有人知道!”父亲说着就伤心得大哭了。
这一刻痛心的感觉,要将我撕碎。
“妈妈呢?”我问道,
“你妈哪里有时间在家的,不是去聊天,就是去看人打麻将。”
……
这是个蠢女人。
可我对她敢怒不敢言,怕说了她,她就要对父亲使坏。我忍下情绪,打电话给她说:
“妈,你在哪里呀?”
“看人打麻将。”
“爸一个人在家不好吧,万一要是痛起来,没一个人在身边。”
“他要死了,难道我也要跟着他死呀,你要我一天到晚都关在家,你是要我也死呀!”
我说不出话了。
08.
一个星期后。
这天是年二十五,还有五天过年了。广东,却迎来了最强的冷空气。
我窗台的富贵竹、玫瑰花、万年青,都被寒冷冻死了。
这一天,我父亲也死了。
当时,我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甚至有些庆幸,庆幸父亲终于走了。
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头发是那么黑亮。爸,你还是真年轻呀。
我不知道是否有天堂,是否有另一个世界,但是我知道,这都比你活着要好。
爸,你走吧!
我送走了父亲,回到了深圳。我没有觉得难过,照样看电视,照样吃饭。
有一个下午,我走在路上。突然之间,我意识到,我没有了父亲,我再也没有了父亲。可这世上的人们、车辆、草木、蚂蚁,都安好无恙,没有任何一样事物,在意我爸这个人没了。这时,我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
这一哭,就一辈子。我的生命,永远都是悲凉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