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过相互等待的煎熬,跨过千山万水,忍了偷渡的恐惧,尝了海水的咸意,黑茫茫的夜色里,只有情是透亮的,相拥进余生的细水长流。《三城记》里,月荣与阿龙,三座城池的相遇与分离,面对命运,面对战火纷飞的乱世,更多的是隐忍与守候。不反抗也不屈服,不过分欢喜,因为彼此懂得深秋里那一抹春光一直在。
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末的中国,硝烟起,战事席卷大半个中国,无数人命数被横腰折断。影片中月荣没了丈夫,只得带两个尚年幼的孩童回老家。
芜湖将至,老家近了,青砖黛瓦衬着水洗的天,空气中泛着泠泠水气,河流清澈,映出枝丫倒影,巷深无尽头,石桥上常年长满了青苔,月荣望见母亲守在巷口,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如水般温柔静谧的小镇,仿佛静止了岁月流逝,阻隔战火弥漫。月荣为谋生计孤注一掷,本是寻常的萍水相逢,却种下倾心的种子。在那个分不清是非对错的年代,两人的爱情没有约定,悄然而至,桃李芬芳,盈满心间。
在混乱时代的裹挟下,无论是被戏称为“上海先生”的阿龙,还是命途迷茫,生活拮据的月荣,都无法轻易选择前方的路。顺遂与隐忍成就一双人,他们把酒言欢,是尽兴,是抛却包袱的自在。“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他曾在深秋,给我春光;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你能在黑夜,给我太阳。”
月色清明的夜晚,鳞鳞波光倒影在旧墙上,伺堂前的两人拉二胡,弹琵琶,自成一台戏,无需观众,他们就是彼此最好的观众。相看两不忘,如果可以,灯花影里,共剪花烛,守一份永恒的安然,忘掉岁月的疤痕与不堪的过往,相濡以沫,咿呀唱上一生。她含情带笑的眸,眄视流盼,简单地以为,他是她的良人,白首不相离。她丹唇微张,如燕语呢喃。渔船归程,船上灯花如豆,忽明忽暗,像是和着节拍。情深在深秋的枫林,他教她执枪射击,吐出温温的气息化了林子里的苍凉,在山河飘摇的时代里围了一团静谧共度,一幕幕温情的画面,令人心中升起暖意。
动荡的岁月中,儿女情长与现世交织,越发孤独与传奇,显得格格不入。阿龙与月荣的爱情,像极了白酒中放上鲜辣椒,是辛辣的,是多舛的,是明面上便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阿龙逃亡去了上海,月荣与肖玲在上海做佣工,纸醉金迷的上海滩,人间悲喜汇集成河。阿龙每日乘不同公交车以期找到月荣,只是徒劳。其间深入描慕底层人物的艰难求生,月荣只为心底那抹情,任是沧海桑田,不反悔不变更,执着苦等。肖玲劝她接纳周师傅对她的爱,安稳度日,她只微笑以答,不言语,因为真正的爱无需解释,无关风月,无关世俗的眼光,等待便是情的模样。“我不能让谁夺走仅有的春光,我不能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
正如导演张婉婷谈及电影的初衷时,说道,“如今已慢慢忘记了该怎样去爱一个人”。长长的风刮过几季,外面仍是兵荒马乱,山河破碎的样子,巷子里有滴不完的水,生了青苔的石壁,邻里间似真似假的玩笑话,这些积在窄巷,生了根,发了霉,繁衍不息。
故事进行到这里便生出了安然的味道,仿佛又是一个悲情的故事走到尽头。“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月荣等到了她的春光,夜风起,树枝微摇,和了月光的树影跃动在月荣沉静如水的脸庞上,正是良辰美景,梦中的期许如愿。人在最潦倒时,或许能做的,便是守候,守候最初的情愫,就如戏中的月荣守侯着,享用着,惦念着那深秋破空而来的春光。戏中用大量的镜头侧面刻画通货膨胀与两党内战,正是暗示大众苦难,更反衬重逢的不易。
影片在第二城引入肖玲与阿华这对爱情副线。曾经娇俏地流连在各色男人中的肖玲,在阿华面前变得娇羞与惴惴不安,见惯了市井小人的油嘴滑舌与卑鄙贪婪,阿华的到来让猝不及防的踏实与温暖撞进她怀中,忘却了分崩离析的家国,忘却了年龄的差异,只痴痴望着他担水的背影消失在晨光熹微中,不是南柯一梦,是梦醒后真实的欢喜,因为“他,可是我初恋”。当肖玲得知阿华替共产党运送物资时,她是平静的,对一个人的爱,是不顾及身份与命运的坦然。也许正因为是战火纷飞的年月,太易被颠沛流离所湮灭的爱情才弥足珍贵与轰轰烈烈。阿华在爆炸中死去,肖玲偶尔忆起那段偶拾的情缘,眼底尽是温温的笑意,没了当年的悲痛与痴恋,却有历经沧海桑田后的顿悟。无论如何,至少拥有过相逐天涯的勇气。戏中隐了收买华的身份,只暗示是个读书人,而他为共产党做事,不正是1949年前后,那所谓的知识分子“忍不住的关怀”?
因了阿华的变故,月荣与阿龙再次生生分离,将故事推向高潮,在大时代下的小人物被历史洪流无情冲散。阿龙立在江边,盼着朝思暮想的人儿与之相聚在第三城,而一阵枪林弹雨打破了破晓的宁静,她的身体在绝望和思念中缓缓下沉,直至一双手,一个怀抱拥她上岸。这一次,与时代抗争取得了半生长安。
“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这曲儿歌的是穿透生死,灵魂相偎依的情,隔了三城,依旧动听。
夜半三更,揉着酸涩的眼睛,关掉手机,摘下耳机,满足地打着哈欠。庆幸自己错过了上映期,《三城记》是值得躲在家里陷进静寂中看完的。
影片以一封阿龙给月荣的信为线索,仍是电影惯用的倒叙手法。叙事舒缓大气,色调柔和昏暗,淡淡的灯光只打在人物脸上,背景虚化,那一颦一笑便真实了许多。剧中不似《太平轮》等年代巨制之作,没有繁琐地提及家国情怀,渲染大时代氛围,以小人物角度,用细腻的镜头歌颂乱世大背景下小人物的悲欢。
一个时代,两对恋人,三座城池。张婉婷拍的不仅是两场爱情,更是那个时代被世人忽视的角隅与少有人翻阅的家族史,是整整一代人的经历。那乱世下的命途坎坷,令人倍生感慨。自零三年起,酝酿了十余年,取实景拍摄,辗转三城,数年心血终成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