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即便真有,也只是一时头脑发热。
其中一部分人真死了,便被冠以勇士称号;而大多数人清醒过来后,更为怕死了。
侯禹当然怕死。
他是一个诚实的人,诚实地袒露心声,诚实地展现懦弱,也诚实地演戏,他相信只要足够地诚恳便能博得他人的信任和同情。
但相较而言,他更怕另一件事。
一等侯禹松开手,杨馥那恶心的笑容又浮现出来了,“你很早就猜到了吧?”
侯禹眼神空洞,木然地看着杨馥。
杨馥继续问道,“那天你问我姓名,就已知道我会找你,对么?”
“这世上有人嫌钱多吗?”
“没有。”
“那为何有人愿替一个陌生人付账?”
“也许是想交个朋友。”
“你不像是一个有朋友的人,”侯禹道,“你身上有股难闻的腥味,换再多件衣裳、洗再多次澡都褪不掉的腥味。”
“你已猜到我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但总归不是好人。”
“你既然知道我会找你,也该知道你的秘密是藏不住的。”
“比如?”
杨馥微笑道,“比如你有一个妹妹。”
话音未落,侯禹已一拳砸在他脸上,转眼间,半张脸肿得又青又红。
杨馥好不容易坐稳了身子,似乎毫不介意,将嘴里血沫子尽数咽下,又道,“你放心,我的人没有碰过她,她过得好好的。”
侯禹犹未解恨,“镇军府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事实上,我不受镇军府管制,”杨馥道,“但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总而言之,你只用替我做一件事,做完后,我保证再也不会打扰你,更不会打扰到你的妹妹。”
侯禹无比怨恨且又绝望地看着杨馥,陡然发现懒也有懒的坏处,比方说事情总是无法兼管到方方面面。
杨馥就比他聪明得多,任何事都能算计到极致之处。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杀手是不应该有软肋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软肋为他人掌握,但偏偏让杨馥抓住了。
此时的他如同一只丧家之犬,全无斗志。
他只能叹道,“为什么男人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总喜欢找女人的麻烦?”
“我是迫不得已,其实即便你不答应,我也不会伤害她。”
“哦?”
“我担保我不会伤害她,但你也将永远见不到她。”
“哦?”
杨馥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不想为难一个女孩,更不想拿这个女孩来要挟你。只是这事关乎家国安危,是国之重事。方才我是以六镇之士的身份来和你商议,现在,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请求你——毕竟我替你付过一盘胡炮肉的钱,总算是有点交情罢,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能提钱,可我是个俗人,仍想着用钱来交朋友。”
“你花了多少钱?”
“五百钱?要么是六百。”
“这朋友交得可真廉价。”
“那你愿意看在一个廉价朋友的面子上出手相助吗?”
侯禹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你想让我做什么?”
“先在怀朔投军,到时候我再找你。”
他又问,“要我杀谁?”
“不一定需要杀人,”杨馥道,“而且除非必要,最好不要杀人。”
没人会嫌钱多,用一百两黄金雇一个杀手,却不用杀人,这件事定然比杀人还要难上百倍、千倍。
侯禹更关心另一件事,“我怎知你是不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杨馥又笑了,“你我不过一面之缘,我也拿不出什么能让你相信的证据,只能以一个六镇之士的名义发誓,我会说到做到。当然,你好像也只能相信我,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法子。”
“说得也对,”他不得不承认,却补充道,“然而我有一百种能杀了你的法子,你最好说到做到。”
“你不如先想想怎么把自己的事做好。”
侯禹没有回应,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茶味苦涩,不仅看起来难喝,还真的很难喝。
他扔掉茶杯,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才推开门,两名镇兵横档在门口,阻住去路。
他回头望去,阴暗的屋子里,杨馥依旧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你想去哪?”
“哪也不去,收拾东西,准备投军。”
杨馥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轻轻敲了敲桌面,“不要去想些不好的事,你做不到的。”
警告么?
侯禹道,“临行前,去看一眼我想看的人,也不成?”
“可以。”
“我走路不方便,可否再找你讨一匹马?”
“可以。”
“我喜欢你的马。”
杨馥眉头微蹙,但还是点头了。
侯禹便大喇喇地推开门外镇兵,扬长而去。
一名镇兵望着侯禹远去,愕然回头道,“都军,他的脚没事?”
侯禹离开时,双脚似无大碍,大踏步朝前,根本不像个跛子。
杨馥缓缓走出,淡淡道,“他说的话,只有一半能信。脚有没有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人有没有问题。”
镇兵道,“您的意思是?”
“那个女孩真的是他的妹妹吗?”
杨馥低声问了一句,手下人当然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不由自主的,他对侯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向自负,以为只要算计得当,凡事都可掌握于手。
他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只可惜......
譬如一开始,他和敕勒人谈好了,侯禹却故意失手,冒着被杀的风险,也不愿跳进他布好的陷阱。紧接着,侯禹又拿一盘胡炮肉装疯卖傻,逼得他现身。即便他用南秦州人试出了侯禹的真实身手,可仍看不出后者心里想的是什么。
越来越有意思了......
驿站内的人心事深沉,驿站外的侯禹已不知去向。
他要去哪?
他也不知道,骑走了杨馥的马后,只甩了一鞭子,信马由缰。天大地大,似乎哪里都可以去,可一恍惚间,他哪里也不想去。归根究底,他是一个很懒的人,懒到不想指挥马儿的地步,它爱往哪走便往哪走,反正他也不知道该去哪。
他确实有一个妹妹。
那年八岁,他从井口爬出,村里的人倒了一地,怎么摇也摇不醒。他找不着父亲,也没看到母亲,唯独在一处草垛间发现了妹妹的身影。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儿,生着一张巴掌大的脸,就那么怯生生地藏在草垛里。
他问妹妹,“爹呢?”
女孩儿不说话。
他又问道,“娘呢?”
妹妹仍咬着嘴唇,半个字也不肯说,而且就此失了声音,最多咿咿呀呀地哼两句。
她不会说话了。
往后六七年里,他像拖着一个小包袱般拖着自己的妹妹,在没有爹娘的日子里,他不得不担负起更多的责任。他讨饭、偷羊、满山摘果子,只为填饱两张嘴,偶尔累了,也曾想过将妹妹卖掉,换取一些钱物。一旦生出这种念头,他就忍不住扇自己两耳光,而后对着哑巴妹妹道,“你知道吗?我刚差点就当上阔少爷了。”
女孩儿当然不知道,愣愣地看着兄长。
不知为何,侯禹总是害怕与她对视,不敢去看那双清澈无辜的眸子,一旦看到了,他便忍不住倾其所有,想将整个世界都送给她。可这个世界不属于他,因而即便他倾尽所有,也没什么能送给这个女孩儿。
他难免愧疚得紧。
直到十五岁那年,愧疚变成了悔恨。
这个脸小小的、身子小小的、眸子能直透人心的女孩儿,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