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公十二年夏，宋师伐陈，卫人救陈。我和子亦插在行军队伍之间，披着沉重而散发着铜臭的铠甲和头盔，手执钝重的大刀，木然地随着军队前进，四周烟尘滚滚，旌旗摇曳，天空是灰沉沉的，殷殷雷声低吼，伴随着战鼓的宏声，穿透铠甲，刺破心脏。
那一年，我十五，子亦十七。故乡，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亦或是永远回不去了？他国，不知能否保住，亦或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空气里满是尘土的味道，我强烈地咳嗽，喉咙干渴得发疼了，突然忍不住怀念故乡的冬瓜茶，那种初尝浓苦而后甘冽似泉的冬瓜茶，用大瓷碗装上满满一大碗，在自家院子的紫藤花架下一口气干完，爽得很哪！然而，此生怕是难再喝到了吧？故乡故乡，还回得去吗？一滴泪水不设防掉落，没入黄土中，再也看不见。
队伍总是停停走走，中间还要不时操练，宋国要讨伐陈国，我卫国愿鼎力相助，队伍中有很多人是临时从民间抓来凑数的，我和子亦便是其中的两个。子亦喜静，平日喜欢看书，擅长琴棋书画，而我好动，经常爬树钓鱼各种不务正业。尽管如此，我和子亦还是结成了死党，子亦会逼着我练字，而我则拖子亦去“纵情山水”；我闯祸子亦会替我解围，有时候我会带上我钓的鱼给子亦家，让伯母做成美味佳肴。这就是所谓的好兄弟了吧。所以当我被抓去充兵的时候，子亦毫不畏惧地站出来，要跟我一起。我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当时就抱着子亦哭得稀里哗啦的，可是子亦后来说，那是因为他想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我本想嘲笑他文弱书生，可是当我看见他眼底闪烁的火光时，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被震撼了。
练兵无比得艰苦，我和子亦都瘦得不见原本的模样了，全身都是淤青甚至还有伤疤，脚掌底下麻木久了也结了厚茧。我从来没有吃饱过，时常很饿很饿，肠子都像打了死结似的抽着痛。子亦就把自己的饭菜分一点给我，我推辞，他说自己不饿，坚持要我吃掉。可是我看见他悄悄地把树皮剥下来揣在口袋里，没人注意的时候啃一块。
入夜了，我和子亦在营寨附近把守。近处，篝火通明，有些帐篷隐没在夜色里，有些还亮着；营地周围是一大片密林，在夜色的笼罩下一片漆黑，阴森森的，偶尔还有暗鸟凄惨地叫上一两声，哀转久绝；天空没有了尘土的遮掩反而澄澈如水，星光点点，游云轻薄，一弯下弦月正挂在树梢上面。月是故乡明。我盯着那弯明月，不觉思绪渐远，忘了身处何时何地。良久，我从迷离中苏醒，看见子亦也在看那明月，神情竟然如此哀伤。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子亦。
我突然打断他，“子亦，你真的不怕死吗？”子亦一慌神，转过头看着我，却没有说话。“子亦你知道吗，我很怕死，我真的很怕死。我觉得从小到大自己都挺幸福的，没有经历过灾难和死亡，爷爷奶奶健在，父母和谐，可是突然间……可是突然间……”感觉喉咙被什么哽住了，我突然说出不话来。
“你啊，还是长不大的孩子。”子亦拍拍我的肩膀，没有说太多，却让人感觉到安心。
“子亦，为别国抛尸沙场值得吗？”
子亦沉吟良久，道：“陈国与我国交好，它遇到困难我们得帮忙，否则会被别国嗤笑，何况，我们国家以后也可能会需要陈的帮助。季夕，不要怀疑，这是值得的。”是这样吗？子亦说这是值得的。
可是我真的很怕死，我放不下故乡，我放不下许多念想。队伍每天都在向南，击鼓声不停，烟尘不断。我想，应该不久就能到达陈国了吧。我们每天都在刻苦地操练，等的就是两军交接的那一刻。我摩挲着自己那长满了厚茧的双手，经过了几个月的磨炼，或许我也可以笑对死亡了呢，也许。
最后一次启程前，我和子亦一同坐在帐篷里，我的手心一直在冒冷汗，忐忑不安。这一切都没能逃过子亦的眼睛，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试图让我放松。这样体贴的子亦，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往事就像水一般，轻柔地拍着我脑海边的沙滩。“子亦，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逼着你和我一起去偷西瓜，你差点被瓜农放出的狗咬到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敢跟我提这件事……”子亦一脸要吃人的表情。“谁叫你平时不运动来着……哈哈哈……哎呀，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一脸无辜地看着子亦，居然想拿鞋子塞我嘴巴……
“哎，子亦，我们认识了多久啦？”
“谁知道呢……从你还在尿裤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哈哈哈……”我一个拳头抡过去，子亦居然轻松地躲开了。
“哎，季夕，你不是问过我怕不怕死吗？其实我也很怕呢。但是我更怕自己好兄弟死了……”子亦看着我说，“其实我更多时候把你当成了自己亲弟弟吧。”子亦突然如此感性，确实吓了我一跳，但是更多的还是感动呢。被人信赖的感觉是很好的。
“子亦，我们立下誓言吧，我们同生共死好不好？”虽然我怕死，可是有子亦在的话感觉就不怕了呢。我们击掌为誓。
军队终于抵达陈国，双方展开架势，旌旗摇晃战鼓开。厮杀开始了，我骑着一匹瘦马，看着两军在奋力厮杀，血流遍地，尸横遍野，忽然我很想吐，干呕到胃抽。我不明白为什么战争那么残酷，明明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却在冰冷的刀剑下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不再活蹦乱跳，眼睛不再有神采。又一具尸体倒在我身边，仰天喷出一口鲜血，面目狰狞且痛苦……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一把刀砍在我的胸口上，一瞬间剧痛无比，我惨叫一声，血喷涌出来，座下的马突然变得狂躁，把我掀翻在地，自己跑到密林中去了。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刀光一闪，一把刀就要向我砍下来，我却动弹不了。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可是鲜血却洒了我一身，我睁开眼，那个要砍我的人倒在了我身边，他还有知觉，嘴角在抽搐，红黑的血流出来，我看见他无比痛苦的表情。
“季夕！季夕！你怎么样了？”子亦慌乱极了。我示意他自己还活着。于是子亦把我拉起来，背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转身要继续杀敌。我拉住他的手，嘴角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子亦伸出自己的手掌，”我记得的，我们的誓约。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那一刻他的眼底有泪光。
我很快便发起了高烧，伤口流出许多脓血来，应该是被感染了。我几乎就要睡过去了，我用意志挺着自己，因为我怕自己一旦睡去便不再醒来。我要等子亦回来，因为子亦说他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要撑着。林子里面很冷很冷，我一边出冷汗一边簌簌发抖，高烧还在居高不下。昏昏沉沉中好像子亦回来了，我拼命地睁开双眼，却什么都没有。每一分钟我都感觉像是过了半个世纪，带着无比的绝望和难受。有一刻我以为子亦已经死了，难受得哭了，想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我还是在坚持着，等待着。因为我无比地希望子亦活着回来啊！我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涌出来，世界扭曲着它的脸庞，模糊了我的视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生命即将破碎的时候，我感觉到脸上的触感，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我拼命地拼命地睁开眼睛，子亦终于回来了。嗯，真的是子亦，带着满身的血，止不住的血。我全身都要被子亦的血染透了。“子亦，我……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我的意识涣散，快要看不见东西了。“我答应过你的，所以我回来了。”“嗯。”“季夕，你这个笨蛋。一定要坚强啊！这点伤死不了的！快醒醒……快醒醒……“意识越来越模糊，也许是因为念想终于放下了，所以可以安心闭上眼睛了吧。
第二年春。
我在一棵桃花树下捕捉蝴蝶，河流明晃晃的，空气很香甜。子亦从身后抱住了我，把头埋进了我的颈窝，我感觉到耳根一阵发热。
“兄弟，别这样……”
“小笨蛋，你还不想坦白吗？”
“呃……我……坦白什么？”
“小娘子你真调皮……”子亦抱着我的腰的手渐渐往上移……
“你讨厌！”
图片来自壁纸春光正好，阳光微暖，心事微暖。
子亦帮我清理伤口时才知道我是女孩子。
后记：大学语文老师让我们从诗经的国风里面选一篇写成记叙文或者小说，希望我没有抹黑了诗经呢。诗经，最神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