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林翔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床上坐起。睁眼,穿衣,穿鞋,盥洗,一切动作行云流水。窗户右边挂着的白色毛巾还没有干透,廉价洗面奶在他的脸上浮动,像是几条滚动着的虫子,刺啦刺啦扎着他的脸颊。
“妈的”他小声骂了一下,然后用布满汗臭的枕巾擦了一下脸。昨夜寄生在枕头上的头皮屑因为静电顺势就来到了他的脸上,他边擦边呆呆的想:“这样也不错,总算把脸擦干了”
林翔走到窗口,今天的早晨是晴朗的,太阳照在东边的百货大楼上,犹如一尊辉煌的雕塑。百货大楼尚未建成,能够很清晰的看到黄色的塔吊在那里拖动着庞大的身躯,进行着缓慢的作业施工。这一切如同往常一样,在他不能安睡的凌晨五点,他就能听到塔吊的轰鸣声。林翔有很严重的失眠症,在昨夜,额,不,在今天那个不能安睡的凌晨,他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个农民工,现在这个点,怕是也已经开始工作。他能想到在巨大金黄的塔吊下,他的父亲拖着和他一样疲惫的身躯在工地上走动,塔吊的缆绳固定着一捆钢筋,只是简单的打结成一个三角死结,摇摇晃晃的漂浮在半空。他的父亲得极力躲避这个隐藏的危险,因为安全帽并不安全,从二十楼高的天空坠落下一捆钢筋,最先死去的就是帽子。
然后就是人。
那时的他就这样不安分的想着,林翔觉得自己总是这么杞人忧天,对于不可未知的事物,他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悲哀与恐惧。这种悲哀与恐惧,像是一条无止境的深洞,从坠落的开始,便循环往复,无法逃离。
林翔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身,背上书包。
2
书包里有几本书,书是昨天随意拿的,科目并不清楚。还有三支圆珠笔,一本漫画。漫画是尾田荣一郎的《海贼王》,具体章节他也不清楚,反正只是随便翻开,以度过那些无聊的上课时光。在他前几年的时候,他还像路飞一样梦想着成为海贼王。现在想想不免幼稚可笑。在他十八岁的光阴,他就觉察到了生活那种摧枯拉朽般的能力,一切,只不过是命运的玩偶罢了。
林翔背上书包,出门,左拐,迈出了三层高的筒子楼。太阳仿佛心领神会,从塔吊转移到他的脸上。太阳照在他脸上,这并没有让林翔感到舒爽,昨夜未洗的身躯还带着汗臭,太阳辐射与此带来的结合让他感到浮躁。林翔觉得自己更喜欢下雨天,让雨淋进身体里的感觉,稀里哗啦的麻痹每一个神经细胞。
林翔走到大街上,此时正值六月,天气明媚,晴空万里无云。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在半空中飞跃,它们一闪一跳,啄食着垃圾堆上的剩菜残羹。他看了一眼这些残羹,这些残羹猛然给他带来一个提醒,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还没有吃早饭”
3
小区门口有许多早点摊:三块半的胡辣汤,两块半的咸豆腐脑,菜角一元一个,在地沟油的包裹下外表金黄脆嫩。糖糕卖两元一个,经过糖精的充斥,咬一口令人口感生津。林翔摸着干扁的肚子,咽了一下口水。
林翔的头脑在思索,其实也不用怎么想,他每天的早餐都是精打细算,商量好的。一元的菜角和一元的豆浆,从未改变过,所谓的思索,只是给单调的生活一个幻觉罢了。林翔从附近的早点摊买了一个菜角,又向前走了两步,买了一杯豆浆。
卖豆浆的摊子小小的,白色布棚在清晨的微风中散乱。负责卖豆浆的是一个老太婆,她的步子颤颤巍巍,行动异常缓慢。在给林翔的豆浆盖盒子时,右手不停的发抖,指甲缝里满是青紫色的脏物,手背上的青筋密密麻麻,手一动,便如图蠕动着的蛆虫。
这一幕让林翔感到一阵恶心,他的心里忽然想:
“这个老太婆怎么还没死?”
“豆浆两块,小弟弟拿好”
“嗯”林翔漫不经心的回答。卖豆浆的老太婆是用一种仿佛讨好般的语气对林翔说的。这或许是林翔唯一自豪的时刻,这种自豪说不清道不明,但林翔却很享受这种感觉。唯一让他心里有些不快的,就是那个老太婆对他的称呼:“小弟弟”。他看起来很小吗?还是没有那种飞扬跋扈的社会气息?
林翔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出了小区。他走到小区附近的公交车站口,开始度过他今天生活的下一部分。
4
六月的气温是舒爽的,蓝色的天空从那头扯到那头,一切都平庸的像往常一样。树木依然是那些树木,等车的依然是那些人,86路汽车大约会在十分钟后来临。林翔觉得他的人生就像进行着某一种有规律的运动。生命被固化,行动被拷上枷锁,一切有趣的思想被禁锢,他觉得他的脑子快要爆炸,脑袋内部有什么东西将要喷发似的。这种东西潜伏在他的脑袋里很久,他很想将这种东西爆发出来,无论是言语或是行动。他想,只要能将其抛掉,就如同抛掉一种久违的负担,他真的,很期待那一刻。
“吱……”
车门打开的声音响起,打乱了林翔的思绪,86路汽车停了下来。这是他每天必坐的公交车,中途不需要倒班,在这马达声轰隆的汽车声中,林翔上车,投币,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静静地享受这一切:窗外梧桐树开始像风一样飞驰,或者说,风带着梧桐树叶凌乱的飞驰。麻雀的身影被急速的闪过,像是一帧又一帧的剪影。
从郊区到市中心的这一段路程,开头是静谧而又悠闲的。林翔从白色塑料袋里拿出豆浆,把管子插上,喉结开始有规律的蠕动,浓浓的豆浆就这样涌入他的体内。他不想动,一秒钟也不行,一个转身也懒得动,林翔就这样坐在那里,安静的喝着豆浆。在这漫长而又乏味的30分钟,他静静地梳理着自己的思想:他知道,一天之中乏味与无聊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恐惧与更加的乏味与无聊。
“滴……”
“xx站到了,请您下车走好,好钻石,英特纳”
不知过了多久,林翔都快要睡着了,站牌到站的播音惊醒了他:学校到了。司机没有生气的摁下开门键,巨大的双开折合门枝桠作响,像是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屁。
“下车!下车!有谁下车的快下车!”
司机不耐烦的说着,左手肘关节扛在方向盘上,五个拇指拍打方向盘。他和所有司机一样拥有不耐烦的神情。林翔忽然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乘客都欠司机的钱吧?
他这样一想,就错过了下车的最佳时间,门“枝桠”一下将要关住,林翔回过神来连忙喊:
“等等,我要下车!”
“不能早点准备好啊!看不清牌子啊!”
司机愤怒的说着,左手敲打方向盘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对不起,没听见,没听见”
“一群鳖崽子”
林翔从司机的旁边经过时,一愣神,司机的最后一句话打入了他的内心。鳖崽子,可不是嘛。在整座城市最烂的学校,这里生活着一群又一群的鳖崽子,他们被人嘲笑,被人比较,被人讥讽,然后自甘堕落,任人埋没。而林翔,就是其中的一份子。
林翔没有和司机争辩,他懒得和司机争辩,或者说,不敢。在他那可怜的一生当中,恐惧直面他的左右,他怕被欺负,怕被嘲讽,怕被冷落,怕被忽略。他那庸俗的十八年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活在了恐惧当中,这些恐惧如同蝼蚁,即使万分憎恶,却也抛不掉,逃不离。
林翔实在想不出一点生活上的乐趣,唯一算是乐趣算是希望的或许就是苏若。苏若是林翔班的班花,他觉得他每次能够有勇气去上学,就是为了看一眼她,看一眼美丽的她,只看一眼,就足够了。他觉得即使世界都会在变,苏若也不会改变,不会变坏,甚至不会喜欢上他,这一切,真好。
5
林翔下了车,往前迈了几步,就看到了校园的大门。校园大门外,两道高墙巍然耸立,中间的门是用铁栅栏做的,栅栏上的铁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正对着学校大门的就是一湾池塘,水面上有一些金色的鱼儿在上面慢悠悠的游荡。绿色的海藻和黄色的油渍布满池塘,偶尔,还能发现一些辣条袋子和烟头子。林翔走了进去,大约十来步,从行政楼右转,往前走三百米就是属于林翔,或者说,囚禁林翔的教室。
林翔走到行政楼拐弯处,一颗巨大的杨柳突兀的呈现。他的脚步慢了下来,鬼鬼祟祟的瞄了喵教室。果然,七哥在教室里。
七哥是这所学校有名校的混混。
6
林翔所在的学校有三个年级,高一高二高三。高二部有十八个班,除去十七,十八两个奥赛班,其他每个班都有混混。你从未看过哪个学校能有这所学校的混混齐心协力,合作共赢。这16个班当中每个班都有一个老大,这些老大都是身经百战,拿过各种钢筋棍,扛过各种刀片子。林翔在七班,他们班老大就叫七哥。
林翔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就成了别人刀俎下的鱼肉,他来到这所学校,只想碌碌无为的活着,度过他那百无聊赖的高中生涯。他入学的时候谨遵父亲的教导:要安分守己。但是这两年的各种经历却让林翔明白:安分守己,就是一个人最大的懦弱与软肋。
当林翔第一次被欺凌时,他的确是愤恨不公,满腔热血的。被七哥打的那一天,他把锈了的铅笔刀磨了很久,直到磨的闪闪发光。林翔把小刀带进了教室,放到裤兜子里,右手攒的生劲。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恍惚之间一瞥,林翔便看到了他的目标——拿着钢筋棍子满是鲜血的七哥。
林翔犹豫了,是的,那一刻,他犹豫了。那天太阳落得异常缓慢,像是在等待林翔的抉择。那一刻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后,林翔把攒小刀的右手松了下来,走出教室门口,把小刀扔进了垃圾桶。对七哥鲜血淋淋的那一瞥让林翔看到了生活巨大的嘲讽,他迈不过去的,他不敢,他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的。
林翔犹豫了很久,快要上课时,还是进了门。他进教室没走几步,停在了正中央。
七哥正望着林翔,他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牌子,上面书写着周恩来的语录“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旁边站着几个人,都是一个班的,算是七哥的马仔。
七哥把十块钱的红旗渠一扔,走到林翔跟前,一点也不废话,问:
“钱呢?拿了没”
“没有”
“没有你来这里干什么!”七哥一脚就踹了过去,一切干净利落,这种行为七哥不知做了多少回。在来学校的路上,林翔就知道这一脚不可避免,所以他把自己的腰挺得笔直,他本来想顽强的站着的,但是他那软弱的身躯却出卖了自己。他的身体向后仰,脚底重心位移,恐慌的双眼出卖了自己,顺势就倒在了椅子上,笔直的腰反而磕的生疼。躺在椅子的那一瞬间,林翔觉得,自己实在是渣的像个废品。
“什么时候能把钱拿过来,就你天天忘交保护费”七哥问。
“不知道”林翔躺在椅子上,无力的说。
“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啊!”
“能不能再缓缓”
“缓,缓你麻痹啊缓”
七哥正和林翔争论着,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看样子,像是在躲避七哥。
可这一切还是没有逃脱。
“站住!朱儒,拿钱没?”七哥听到脚步声,扭过头问。
“拿了,七哥,拿了,在这儿”朱儒恐慌的应答,急速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钞票,绿色的,五十,这个月的保护费。全校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好,算你小子识相,走吧走吧”
“谢谢七哥,谢谢七哥”
朱儒两手打恭,以一种近似儿子般的姿态说着。林翔看到朱儒走时瞥了自己一眼,他从朱儒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情,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那一个眼神让瘫在地上的林翔突然很恨朱儒,恨那些同样被欺凌的人。为什么大家不能团结在一起,狠狠的教训他们一顿?有时候人性就是这样,善的一方总是扮演着弱的一方,而且他们弱的活该,弱的本该如此。他们没有凝聚力,他们散落成一盘沙子,他们总是对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存在着某些幻想,他们总认为自己目前的生活应该公平正义,无忧无虑。他们总指望着这个世界会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总以这是学校,我还小,那又如何,忍忍算了等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自己,然后到了最后,出卖掉自己。
“再给你三天,三天再不交,老子涮死你”七哥放下一句狠话,然后一招呼旁边的小弟,散了。
林翔从椅子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腰部磕的发酸,起来的时候下意识瞥了一下苏若,阳光抚过她的发梢,她依然美好的在那里写着习题。这一切都没有映入她的眼帘吧?林翔有些庆幸,但同样,却也有一丝伤感。
7
铃声骤然响起,张老师来了,今天第一节是语文课,他在门外呆了很久。
“今天,我们来讲一下柳永的宋词《蝶恋花》”张老师笑着说着,身先士卒般拿开了课本。他是一个老男人,一个快要七老八十仍然沉醉在诗歌里的老男人。在这几句言语当中,他那满是扭曲的皱纹脸愉悦的笑着,两颗布满污垢的黄牙在嘴巴口外顾盼生姿。
林翔想:诗人,难道都是这幅模样?
“来,让我们掏出语文课本”
“大家一起读:伫倚危楼风细细……”
“伫倚危楼风细细……”
课本在同学们手里放的七零八歪,大家有气无力的读着,有些好学生在忙着做数学题。林翔静静的听着那些宋词,在他早些时候,他就知道这首宋词。他的腰部被椅子磕的近乎麻木,当四周无调的嗓音传出,他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虚伪: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连自己都顾不上,哪有心思去爱别人?他想,只有愁与醉是对的,望极春愁,对酒当歌,换来最后的黯黯生天际,强乐还无味。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虚无。
林翔呆呆的坐在那里,他本来想瞄一眼苏若的,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8
春天到了,万物开始复苏,门前的柳树换了新芽,窗外有麻雀在叽叽喳喳的作响。它们静静的点在树枝上,探头探脑,灰色的麻雀在绿色的树枝上跳跃,然后随着林翔的一瞥,“攸”的一声飞走了。而这个时候,阳光又慢慢洒落到了林翔的肩头。
林翔有些反感,他不知道阳光为何总是和他作对:他不喜欢阳光,不喜欢光明,他反感一切向他传输世界是美好的词汇。他外表幼稚,内心却成熟的一塌糊涂,他明白这世上一切的美好只是相对:哲人们总是喜欢在下雨天惆怅,卖烧烤的,摆地摊的却不喜欢下雨,因为那样只会杀死他们的生计。林翔也不喜欢风景,美好的也不喜欢,因为再美好的风景也得有同样美好的心境才能体会。
可他,哪里会有美好的心境呢?他知道,没人会理解他。他所有的烦恼,在看别人看起来纯粹是无中生有。他异常清楚的明白,只有经历吃不饱,穿不暖,只有经过炮火的洗礼,只有被人推搡在悬崖峭壁上时,别人才会抛给你一个可怜的眼神。他的这一切在别人看来都实在是太无聊了,没有人会在意的:贫穷的家庭,自卑的灵魂,被人欺负的肉体,被人嘲讽的心灵,这一切,只是小孩子的瞎闹。
这一切,只是,小孩子,的,瞎闹。
林翔突然笑了一声,那声笑,象征着无所谓的自嘲。
“好,今天的课程就到此结束,大家下课!”张老师笑着说道,没有人喊老师再见。在张老师整理书本时,七哥他们就甩着膀子走了。林翔呆坐在那里,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在这无聊的十分钟里,七哥他们会蹲在厕所吸烟,苏若依然不动声色的在那里写着作业题,偶尔回头和旁边的姑娘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朱儒会看一些漫画,这小子只敢在下课看漫画。
林翔想,大家都是有目的的。只有自己,只有他自己,找不到方向,找不到目标,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所以他只能发呆,呆呆的望向窗外,看那些幼稚的麻雀,飞向东头又飞向西头,看它们在空中盘旋起舞,听它们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撩动耳畔。与此相配的还有阳光,默默的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煎熬,让他浮躁,让他不安。
林翔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太阳越来越浓,他把书本盖在头上,这样,阳光终于照不到了。
9
“滴铃铃铃………”
铃声响了,一上午的课程就这样的结束了。林翔歪坐在椅子上,被磕了的腰部快缓了过来。他的眼神虚无而又涣散,他在等待,等人群全部散尽,然后再去食堂。
林翔坐在那里,除了吃饭上厕所,他很少离开座位的。正午的阳光是一天最毒辣的时刻,火红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得刺眼。林翔的内心有些慌乱,因为,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他和苏若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苏若在那里整理课本准备离开教室。林翔又坐了一会,他快坐不住了,准备站起来去食堂。
“这点勇气都没有吗?”没等他站起来,苏若从他旁边经过,一瞥他,问。
“额?”
“我说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是个男人吗?”苏若站在他旁边,阳光照着她马尾,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苏若正对着他,犹如上帝正对人类的审判,居高临下般。
“什?什么?”
“我说你,被别人打,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还算个男人吗?”
“我……”这句话让林翔内心有巨大的反应,可没等林翔辩解,苏若一转身,马尾闪过他的眼前,走了。
林翔怔怔的坐在椅子,脑子发懵,窗外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的叫着。这是苏若第一次主动和和他说话,他一遍又一遍的体味着那句话。他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很久,终于得到了这样的解释:苏若喜欢的是男人,而不是男生,男孩,以及他这种软弱的自卑的无耻的混蛋。
林翔觉得,他果然不配。
10
下午上课时,因为苏若的那句话,林翔开始心烦意乱。第一节课是数学课,林翔都懒的换书本。他把手机从裤兜里拿开,左手从抽屉里拿出耳机线,连在一起,打开网易云音乐。今天的每日推荐第一首就是ED Sheeran的《what do I know?》这让他感到一丝惊喜,因为林翔是黄老板的粉丝。他佩服黄老板,如同歌中所唱:他只是一个小男孩,他只会单人表演,没上过大学,没有学位经验。可如今的黄老板却是举世闻名的歌手,林翔很敬佩他,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成为那样的歌手。
可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罢了,他大约只有和黄老板一样普通的容貌,却没有那样的歌喉:在高一班级新生会上,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苏若。
她当时坐在台下,双手扶在膝上,一双破洞牛仔裤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秀发披洒在她的肩头,一切美好的恍若梦境。林翔看到旁边一个女生问了苏若一个问题,苏若侧了一下头,在那嘈杂的空气中,林翔听到苏若说:
“嗯”
那一声“嗯”不是对林翔说的,但是却仿佛有魔力般,直击他的心头。只是一声嗯,却让林翔回味了好久。那次林翔像是吃错了药似的,在别人起哄声中上了讲台,他要唱歌,他要为这个“嗯”高歌一首。
林翔登上讲台,眼睛装作不在意的看了一眼苏若。他当时唱了一首王力宏的《你不知道的事》
蝴蝶眨几次眼睛
才学会飞行
夜空洒满了星星
但几颗会落地
一辈子
有多少次叹息
遇见你
我无法呼吸
这都是
你不知道的事
这首《你不知道的事》是电影《恋爱通告》里,王力宏向刘亦菲一开始弹唱的那首未改编的。林翔觉得这首歌唱出了他的心声,遇见了苏若,只是一瞥,却让他无法呼吸。所有自卑的男孩总会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林翔也不例外。
林翔慢慢的把歌唱完,他对自己的歌喉不是太有信心,但是他想毕竟初次见面,大家总会给他一些面子吧?
可是令林翔始料不及的是,没有意想当中的鼓掌,大家只是在下面笑得前仰后合。
“这唱的什么啊,一点都不着调”
“这是你不知道的事吗?怎么歌词不一样”
“………”
林祥看着同学们的嬉笑,他站在讲台上,犹如一尊跳梁小丑。他应该知道的,他从小五音不全,上台唱歌就是出丑,他应该知道的。
林翔望向苏若,苏若没有笑,但也没有鼓掌,只是用那双明媚的大眼直愣愣的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妩媚,没有动人,林翔看不出她的眼神包含了什么,那一瞬间林翔突然想到了倚天屠龙记里的周芷若。
林翔从讲台上蔫蔫的下来,经过七哥时,他看向他那发狠的双眼,一阵恐惧感袭上心头,他赶紧扭过头去。后来他想,或许是他的那一个恐慌的扭头,让七哥盯上了自己。
“这个…林翔同学唱的很别出心裁啊,别人唱都是跑调,林翔同学连调子都没有”
这句话说出来时,旁边的同学哈哈大笑。林翔望了一眼声音的发出者:是他的班主任,陈老师。
他明白这只是老师无心的说辞,但是他却铭记在了心里:“人家唱歌好歹跑调,你唱歌连调都没有”可不是嘛,他唱歌,连跑调都算不上。那一天同学们笑了好久,林翔望着四周的人群讪讪发笑,或者说,苦笑。
想到这里,林翔又莫名其妙的苦笑了一下。那时的他只不过是自作多情,没人会看他那拙劣的表演,一切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11
临近六月,天气也在慢慢的回暖,阳光仿佛是一条连接线,通过这条线,窗外能隐隐约约听到学生们打篮球的声音,有人投了个三分球,“咚”的一声篮球入板的声音清脆入耳,伴随着少年们的呐喊,一切都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林翔此刻头脑发热,苏若的那句话仿佛是一粒催发剂,点燃了它各种各样的难堪的回忆:窗外有校足球队在那里呐喊,他猛然间想起了高中第一次时的军训,他觉得自己永远是别人眼里的笑话,出丑的工具。
那是林翔第一次军训,他很想和普通人一样,过完这个让人讨厌的军训。但是老天爷却总爱给他开玩笑:所有意外的发生都是毫无征兆的。在一次走正步时,他像往常一样无聊的行走,突然,他感到自己的鞋底被别人灵巧的踩了一下,让后借着惯性,鞋子和脚掌“唰”的一声分离了。
这一切仿佛再普通不过。
可他脚底板垫着一层廉价的卫生巾。军训为了缓解脚疼,大家都这样做的,他本可以忍受脚疼的,他本来不想垫的。但不知为何,他还是鬼使神差的去商店里偷偷的买了一包几乎没人用过的廉价卫生巾。
他没想到事情会像这样发展。
“看啊!快看!卫生巾!林翔往鞋子里垫卫生巾!”
“哈哈哈哈”一旁的人哄堂大笑,林翔迅速查看他的脚底,鞋子被踩到了远处,卫生巾被脚挤开了,内部结构毫无保留地飞了出来。一切就这样唐突的出现了,而此刻,林翔又做了一个更加幼稚的举动:他冲了过去,把卫生巾捡了起来。
“快看啊!快看!林翔去捡卫生巾啦?”
“哪里是捡卫生巾啊!是捡肥皂吧!”
他的后排是七哥,大家停在了那里看着他,七哥的脚底踩着他的胶鞋,眼神诡谲的笑着,脚没有离开。那一幅画面让他一瞬间就恍然大悟一个道理:所有的意外都是毫无征兆,但有些意外,却饱含预谋。
下午的天空越来越晴朗,足球场上人声鼎沸,校队比赛应该快到了中场。七哥那诡谲的笑容突然穿过回忆来到林翔的面前。那笑容,让林翔感到恶心,同时,也助长了林翔仇恨的思绪:他想到了回击,他要挽回他的颜面。他知道,这种想法非常危险。他知道,他下一步的做法将打破这碌碌无为的生活。他知道,这一切注定失败。可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这样做,这个世界欠他的太多,财富,尊严或许还有爱情,这一切令人心动的事物让他沉醉,足球场上的呐喊助燃着他的行为,林翔的心在那一刻坚定下来:即使明知失败,他也要义无反顾的试一下。
证明自己是个男人。
12
临近傍晚,太阳又慢慢的滑落了几分,西边的云彩变得淡淡的,露出几抹晚霞。足球场上在爆发出几声热情高昂的欢呼之后,渐渐冷清了下来,这个时候,放学的铃声如期而至。化学老师在喊到放学后,大家一拥而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此时的林翔坐在椅子上,紧紧的盯着七哥。他知道,自己的眼神一有涣散,决心就会失去。
时间在慢慢的流逝,七哥站起来准备走出教室。
林翔决心迈出这一步。
“李志鹏,你站住”林翔叫到,李志鹏是七哥的大名。
“干什么,臭小子?准备交保护费了?”七哥笑嘻嘻的问。
“我想跟你聊聊”
“聊聊?你他妈想跟我聊什么?”
“你以后能他妈别那样对我吗?”
“怎样对你?还他妈?咋?是要打老子?”
“不是,我是说……”
“很牛逼是吧?嗯?要打我是吧?还他妈逞英雄是吧?七哥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点着林翔的胸脯。
嗯?就你?一个连亲妈都跑了的小瘪三还他妈要打老子!”
“老子就他妈要打你了!”林翔彻底怒了,他的身体里有无数根软肋,但是这根软肋,却是最刺骨的一根。他没有母亲,他的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宁愿自己没有母亲,这样也就没有他往后悲哀的一生。
“我操你妈”
林翔和七哥纠打在一起,然后就是旁边的小弟,他的同学,一拥而上。那是林翔第一次打架,肉体与肉体之间迸发出叛逆的快感。但可怜的是,他占了下风,他能感受到他的头被打了一下,脸被扇了两个耳光,腹部又被踹了一下,然后就是往返重复。林翔没有还手之力了,一个打六个,他怎么会有还手之力呢?
他胡乱挥动着拳头,渐渐的身体里就没有了力量。这是他一天当中第二次被别人打,他又一次瘫坐在地上,头晕晕的,脸火辣辣的疼。他的眼睛也晕晕的,因为一个拳头打进了他的眼窝。他看到四周的视野变得模糊,只有阳光变的愈发明亮刺眼,他听不清别人在说着什么,窗外的麻雀声音也变得愈发尖锐,一切都变得混乱了,声音,思维,动作,乃至灵魂,他感觉快要崩溃,但却又有解脱般的感觉。
“傻逼,还想打老子?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能耐,妈的”不知道打了多久,七哥他们停手了,林翔渐渐有了知觉,他听到了七哥的这句话。他们应该打的很累吧,因为他都能听到七哥的喘息声。
“下次再装逼,老子废了你”七哥扔下这句话,走了。
人群慢慢的散了,在林翔的外围有一群看热闹的同学,他发现了朱儒,这家伙是看的意犹未尽吧?两眼发光,嘴巴都在抿着。
“看你妈逼啊看!”林翔大声的对着正中间的朱儒嚷嚷,那些所谓学习好的同学愣了几下,纷纷像是怕林翔似的散了。朱儒也愣了一下,他讪讪的扭了扭脖子,丢给林翔一个白眼,头也不回的跑了。
林翔撑着地面,准备站起来。这时,他看到苏若走了过来,阳光此时又翩然而至,林翔突然心扑通扑通的跳:她来干什么?扶自己一把?还是给他安慰?让他别放在心上,自己是勇敢的……林翔突然觉得,接下来的一幕将会有言情小说一般的赶脚。
“嗒吧嗒吧”苏若的脚步清脆,慢慢的从林翔旁边经过,没有扶他,看都没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了。
就这样走了。
一切都是自作多情,一切。甚至连阳光也是,跟着苏若走了,懒得照亮林翔一分一厘,一切都是自己内心勾勒好的错误的布局,一切都是自欺欺人,一切,都是骗子。那一刻,林翔明白了,林翔真的明白了。苏若喜欢的是英雄,是一个可以保护她,可以让她崇拜,可以让她炫耀的英雄。他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一个英雄呢?他只是一个烂人罢了。
傍晚的楼梯口变得清静,甚至有些难以名状的冷淡,林翔慢慢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一摇一晃的出去。
13
下了公交,林翔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终于黑了,是的,天终于黑了。所有的光明在此刻终于结束,终于完蛋,这个世界终于重归安宁。林翔行走在微风拂面的夜晚,北斗星正闪闪的挂在他的头顶,一架飞机在慢慢的飞过,当距离遥不可及,飞机也会如同蜗牛一样缓慢。
结束了,此刻终于结束了,他的一天像烂掉的渣饼一样结束,而另一天烂掉的时光正在来临。
“喂,干什么”手机响了,林翔从口袋里拿起手机,接了一个电话。
是父亲。
“没什么,就是跟你说一下,生活费的事再缓缓,这几天手头不宽裕”
“不宽裕?我他妈中午都吃了三天的馒头了!三天的馒头了!”他大声的诉说着,所有的委屈在林翔心中呐喊。
“你是咋接给我说话的!我是你老子!让你上学就学会带把了?你啥家庭心里没有点数?”
他什么家庭,他的心里,难道没有一点数吗?
“嗯”他只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拿着300元买的二手红米的手在颤抖,他扬了起来。
然后又慢慢放下。
寂静的路面上,阳光终于不见了,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冷冷的。百货大楼已经停工,只有塔吊孤零零的悬挂在那里。林翔看到昏暗的路灯下,只有卖豆浆的老婆婆还在收摊。她一个人使出一辈子的力气去推那辆三轮车,车子纹然动几下,再动几下。林翔看着她,她没死,她明天也会活着,后天也会,她将再一次熬好豆浆,再一次出摊,再一次赔着笑脸递给林翔豆浆,一切都在重复,她将再一次苟且的活着。
和他一样,苟且,麻木的活着。
林翔此刻终于明白,终于顿悟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说些什么。那些琐碎的废品,那些无聊的电影,那些趾高气扬的背影,那些所有飞扬跋扈,所有力拔千钧的物什在他面前一一闪现,他用尽气力的大喊:
“我操你妈!”
北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