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舞节来了。
这是南渊人们的第二新年，阿宝已经从大人们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的笑容感受到了节日的气氛，似乎连屋檐上的麻雀也有些开心，三五成群叽叽喳喳，有的甚至相互叼啄，满眼都是宠溺；阿宝已经在水房边坐了整整一个早上，陪着他的是携伴长大的毛色发黄的土狗，正午过后的太阳都为了今天蛰伏多日再次亮相，阿宝赶紧站起身来，让阳光拍打着他稚嫩幼小的身躯，把连日积储在身体里的阴冷拍出去；阿宝低头看看门前的水路，今天竟然也格外的清澈，忍不住弯腰用手去拨弄，一旁的土狗小黄焦急的看着小主子，似乎生怕他掉下水去，在阿宝的周围碎爪踱步，躁动不安的尾巴是它简单内心的风向标。
“阿宝！不要玩啦，阿妈带你换衣服！”
阿宝听见了妈妈的呼喊，急忙在略显脏的布衣上擦干了手，在小黄的跟随下走回了屋子，被妈妈拉住胳膊带进了寝室。
“阿宝，阿妈有没有告诉你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阿妈一边给站着的阿宝换衣服一边问
“今天是阿宝的生日！”阿宝兴奋的抬起手。
“诶，错啦，阿宝生日还有一个月喔，今天是村子里所有人都开心的水舞节哦你要记住！”
“阿妈，水舞节可以收到礼物吗？”
“诶，只有过年或者生日才会收到礼物，水舞节是感谢神明带来的恩赐，要记住，你吃的每一条鱼都是神明的赏赐哟！”阿妈在阿宝圆圆的肚子上摸了摸。
“很痒啦！”
阿宝已经换好了新衣服，是阿妈从坐船过来的陆商手里换的粗布做成的，这是阿宝的新衣服，他比原先长得更胖了，新衣服很合身。
“阿宝！出来坐船啦，去海边过节！”阿爸在外面停下了船。
“阿爸来咯！”阿宝放下了探索新衣服的手，抬起头快速跑出去，一个箭步跃上了木船，扑进了爸爸的怀里，阿宝只有爸爸的腿高，他努力用双手抱紧爸爸的腰，去感受爸爸坚实身躯的保护感。
四通八达的水路今天格外热闹，挨家挨户停着的小木船都驶向海边，阿宝第一次跟着爸妈参加水舞节，他坐在爸妈中间，小手抱紧了爱犬小黄，水灵的眼睛散发着好奇，整条水路都有点显得拥堵，大人们高兴的打着招呼，说着很快的俚语，阿宝还没有掌握这种方言，能听个大概，都是些喜庆的词语；原本十分钟就到海边的水路，今天走了很久，阿宝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只是从看不见人的远处听到笛子的声音，欢快的曲子激起了村民的兴趣，岸边的，水里的，船上的，甚至是还在屋子里开着窗户的，都唱起了轻快的水调，阿宝没有从大家脸上看到平日里拖得很长很久的疲惫，取而代之的是愉悦和轻松；阿爸也唱了起来，他轻轻的挥动木浆，船就能走好远，不时的回头看一眼阿宝，用大手摸摸阿宝的头展示疼爱；歌唱声，欢呼声，呼叫声，流水声，似乎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欢愉，阿宝偷偷笑了起来，前面的船突然散了开来，水好像推着船使劲，阿宝在和妈妈的打趣中，来到了海边。
今天的云很少，太阳也逐渐歇息，海边一片开阔的沙滩隐约可见，岸边人影穿梭，堆着好几处篝火，海上金浪折叠，一片祥和。
阿宝很喜欢来到海边，比起屋子外那曲折窄小的水路，这里的海天一色，让阿宝觉得脱开了束缚，下了船以后，他像是已经听不见爸妈的呼喊一样，撒开腿冲向海滩，脚底下，生硬硌人的石土带来的微痛，逐渐被柔软细腻的沙子带来的安逸代替，阿宝已经来不及享受脚底的感觉了，他冲向一片碧蓝的海里，最大限度的张开双手，冲着无边无际的方向大喊一声
“喂——————”
阿宝似乎忘了自己穿着崭新的衣服，在海水逐渐的阻力下，他用力一蹬跳进海中——是不是大海会回答他的呼喊？他这么想着，就像一条鱼儿一样钻进了海里，嘈杂声，呼喊声，随着入水的瞬间戛然而止，他感觉自己浮在飘渺之中，努力睁开双眼，忍过了眼中一瞬的蜇痛，马上适应了海水的环境，他的耳中传来了微微响起的咕咚声，不时响起的水流声是自己划动胳膊带动的波涛，阿宝觉得自己和大海已经融为了一体，他在水里笑了起来，努力而漫无目的的游动着，一丝丝光像箭簇一样射进水中，阿宝看见了像指头一样细小快速游走着的鱼，还有埋在海中沙子里透明的水母——不规则的椭圆边暴漏了这些害羞的生物。
阿宝的欢快被一双大脚打断了，阿爸从水中捞起了淘气的阿宝：“诶，跑那么快，新衣服也湿咯，小心被大鱼叼走！”阿爸取走黏在阿宝脸上的海草，挤了挤身上的水，带着阿宝来到了岸上。
篝火成了中心，三五成群的篝火边，人潮攒动，有人放声高歌，有人翩翩起舞，围观的人群合着拍子拍手，背后还有人烤鱼，带着新鲜的蔬菜展示厨艺，大家尽情的享受着节日欢乐的气氛。
阿宝此时内心有些许后悔，自己都能感到脸上发红发烫，他后悔自己在海中尽兴而被淋湿的头发，让他显得邋遢而脏乱，但这并不足以使他变得狼狈，他很少害羞，他能清晰的数出自己感到害羞的次数，这次应该是第五次了吧——阿宝望着不远处正在看自己的小美想到。
“小美，你也来咯！”阿宝还是鼓起了勇气，并用手拨弄了几下潮湿的头发，希望他们赶快恢复。
“阿宝也在喔，来试试我阿妈做的烤鱼，很香呢！”小美从身后拿出了一条还冒着白烟的烤鱼。
“嗯！很不错哦！”阿宝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双手小心翼翼接过烤鱼吃了一口。
“阿爸阿妈们去祭祀了，一起去看？”小美侧着头望着阿宝，眨了眨眼睛。
“嗯！”阿宝迟疑了一下，肯定的回复道。
大家围在海边，村长带着几个年轻的壮士，将斩杀献祭的猪牛羊敬畏的放在了海边的供台上，村长没有抬头看祭台，而是缓慢的献上祭品，并接过壮士手中的三柱香，在一片寂静之中，村长引领着所有人，鞠躬，祭词，端庄的插上香，阿宝回想着阿妈说起的，要感谢神明，学着身边的阿爸弯腰。
海岸再一次被热闹的气氛包围，阿宝看着爸妈一起欢歌载舞，还有的人就着米酒，为大家夸张的舞动起来，引得一阵哄笑，年轻的人们在众人面前展秀青春，暮年的老者也坐在不远处捻须欢笑。
“扑海啦！”
不知是谁的一声呼喊，点燃了大家的热情，阿宝听大一点的哥哥说，扑海要每个人都跳进海里感谢神明，阿宝看着已经休憩的太阳余晖下的海岸，莫名的兴奋起来。
阿宝找到了小美，两个孩子好奇又兴奋的夹在人群中，所有人一字开来，面朝大海，大声歌唱，在高亢的歌声里，阿宝越来越兴奋，偷偷的看着身边的小美，精致的脸庞被篝火光勾画的像一幅舞动的肖像，深深地印刻在阿宝的脑海。
“跳啦!”
一声令下，所有人尖叫着朝大海奔去，有人边跑边把衣服脱了扔在一边，有人跑跳结合，有人还大声呼叫着，阿宝拉着小美的手冲向海边，两人离大海越来越近，脚下的沙子越来越软，温凉的海水阵阵来袭，已有一丝海风掠过阿宝的耳边，阿宝内心的激情褪去了暮色的海风凉意，他紧紧攥着小美的手，和小美一起倒数。
“3！”
“2！”
“1！”
所有的人都用鱼跃的姿势冲进了海里，阿宝也不例外，又一次和大海融为一体了——阿宝内心再一次兴奋，已经变凉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阿宝的身体，阿宝在水里打了个冷颤，岸上篝火的颤颤光源射进水里，但照不清海里的深处，阿宝的兴奋好像被打消了不少，刚刚紧握着的那只温热光滑的小手，在入水的瞬间消失了，阿宝借着微弱的光芒向四周看去，此时的海水，已经黑的不见水底，阿宝想要回到海面岸边去找小美，正准备转身游走，忽然面前海中深处有灰蒙蒙的东西朝向阿宝，阿宝想仔细去看，大海却没有给他机会，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阿宝感到自己再往上游，却又不是自己在动，阿宝瘦小的身躯拗不过大海，深不见底的海水深处好像卷着什么东西朝阿宝袭来，阿宝感到胸口快支撑不住了，在水中手脚乱动，却无济于事，在水中被大海推来搡去，阿宝想要呼喊，想要喘气，刚一张嘴就灌了一口咸的发慌的海水，他赶紧闭上了嘴，却感到自己胸口已经要崩开了，阿宝睁不开眼，觉得自己要被海水吃掉，心里很快变得绝望，他努力张开一条缝想看看，却看到一张睁大眼睛面目狰狞的惨白的脸就在眼前，阿宝绝望的张大了嘴，海水像激流一样涌进了他的喉咙，他感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水流扔了出去，两眼发黑，脑袋像合上一本书一样，什么也没有了。
再次醒来，阿宝躺在一艘船上，眼前一片模糊，他感到肚子里一阵反胃，趴在木船上呕吐了起来，直到吐出了一瓢多的水才缓了许多，视野慢慢恢复，他翻过身坐起来，大口喘气，篝火只有一簇还在一闪一闪，阿宝感觉自己离岸边远了很多，光线很弱，他扶着木船的边努力的望着岸上，祭台，篝火，烤炉，全部被冲散在地，还有很多看不清的东西，阿宝没有力气继续辨认了，他转过身想找到木浆，不大的船上另一头只有两三步远，阿宝看到木浆竖在船缘边。
阿宝拖着铅重的身子往过走去，发现船边躺着一个人，上半身从肩膀到胳膊都泡在水里，其他部位还在船上，阿宝看到脚上有一个红色的绳链，已经被水打湿了，但是链子上发着光的青色小铃却透漏出这人的身份——是小美！
阿宝想也没想，抓住了小美的腰使劲往上拉，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把人拉了上来，自己也因为惯性滑出去瘫坐在木板上，眼前的“小美”让阿宝汗毛竖立，双手向后支住，阵阵来袭的海风像变了样，刺进了阿宝的身体，阿宝脸上的青筋凸起来，嘴巴张的巨大，却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小美的头不见了！
阿宝想要赶快离开尸体的身边，却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倒着向船的另一边爬去，脚下一直在打滑，恐惧使他疲软，阿宝翻身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爬到了船的另一边，他不想把视野再放回死人身上。
冰冷的海面死沉寂静，阿宝听着自己沉重的喘息，视线落在了水面，不远的地方，有人飘了过来，阿宝有一些害怕，又希望能找到安慰，越来越近了，阿宝还是努力站起身注视着水面上的人，这一片刻的宁静，使他感到发凉，越来越清晰了，他看到了阿妈。
阿宝想要呼喊，却带着哭腔发出断续的微弱的声音：“阿.....妈...”，他无力的伸出右手，一丝温热的泪珠从冰冷的脸上滑落，他无力地垂下手臂，靠紧船舷，盯着阿妈逐渐靠近，阿妈没有任何回应，离船只有几米远的地方缓停了下来，阿宝停住抽噎的鼻息，静静地看着，他收回了船舷外的手臂，两只手抓住船边，只露出半边头看着，他想放声大哭，却又怕的出奇，便用手捂住嘴紧贴着船体抽泣起来，他看到的只是阿妈面无表情的头颅，拖着水面上发黑的血液。
阿宝紧闭着眼睛，不敢再去看身后或者外面一眼，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停的打摆发抖，已经顾不上的鼻涕垂在脸上。
“噗通！”
水面上的声音吓住了阿宝，他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不敢挪动，水面恢复了平静，阿宝发着抖，胆战心惊的从船舷弹出去半个头，顿时睁大双眼，大气不敢出，直感觉背后像贴在一块冰上不能动，豆大的汗珠滑过脸庞。
阿妈的头颅已经不见了，原本的水面下，一颗足有大半只船大小的黄色瞳孔静悄悄的眨了一下，连水波都没有激起，渐渐消失在冰冷又死黑的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