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乌丫丫
图片来自网络(1)
“嘭嘭嘭”,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将小雅从暗夜深沉的梦里惊醒,随后她听到从门外传来母亲唤她开门的熟悉的嗓音。
门一打开,深夜里的凉气随着母亲一起吹裹进屋子里,还夹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灰败颓废的气息。还没有从迷蒙的睡梦中清醒的小雅,抬眼看见母亲的面色晦暗而悲伤,用突然之间暗哑了的嗓音对她说:“外公没了。”
小雅愣住了。
母亲天一亮,急急忙慌地赶出门,去单位请了丧假,又到邮电局给外地的亲友拍了外公去世、前来吊丧的电报,同时让小雅赶紧去学校请假。
小雅正念高二,要不是亲人离世,是不能随意请假的。她第二天随母亲一同回老家祭奠外公和办理丧事。坐在回乡的火车上,母亲用缓慢而哀伤的语调,向小雅回忆了她这次探亲的意外变故。
(2)
前天,母亲趁着三班倒轮休的空档,爬上门口的绿皮火车,赶回隔壁省的娘家,看望72岁的外公。
母亲下了火车,拎着大包小袋,走到大马路上挥手搭了一辆拖拉机,开到村路口下来,走了二十分钟,来到外公家的厅堂,却没有看到外公。小舅妈从她住的屋子里听见响动,出门看见了,亲切地喊说:“姐姐,你这样难得啊,快进屋进屋”。小舅妈把母亲迎进了门,母亲放下东西,询问外公的踪迹,小舅妈撇撇嘴,不咸不淡地说:“一天到晚忙得很,不知道干啥去了。”
外公多年来一直和小舅小舅妈生活在一起。直到今年正月里,大舅请外公吃饭,饭桌上他对外公说:“爸啊,我过完正月就要出去包工程,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今年新盖的楼房空着,不太放心。您看能不能来给我守守房,也给新房添添老人福的贵气?”外公回去一晚上想了想,大舅妈要跟着去给包工队做饭,两个儿女都在镇上读书住宿,所以确实是人去楼空,而自己这么多年也没有给大舅家帮过什么忙,第二天就答应了。
小舅妈留母亲在她家吃饭,母亲估想外公现在一个人生活估计也没有什么蔬菜吃食备着,便答应了。小舅妈在灶头忙活的时候,从窗头看见院门外外公回来了,特意粗着喉咙喊:“爸啊,姐姐回来了,今天晚上到我家来一起吃饭!”外公手里提溜着地里摘的南瓜白菜,听见了小舅妈的喊声,脸色阴晴不定,咳了一口痰出去,缓了缓,回答说:“好,等我把东西放下过来。”
外公回了大舅家,放下东西,又洗了手过来,看见了母亲,很是高兴。虽然母亲不是亲生的姑娘,待他却胜似亲生爹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搭火车过来看望他,老来也甚觉安慰。
母亲见了外公,上下打量,人清瘦了不少,年纪大了,隔一段时间不见,就好似苍老几分。而且脸色有些灰暗,看他和小舅小舅妈打招呼唠嗑,怎么好像隔着一层玻璃罩子似的,雾里看花,打着花腔。
小舅妈做饭是一把好手,是几个舅妈里面手脚最利落的。母亲归家之后,她立马到离家不远的豆腐铺买了新鲜豆腐,这是农村来了贵客的标配。灶头点上柴火,里边蒸饭,饭上搁了一个大碗,打下三个土鸡蛋蒸黄花菜,外边炒菜,不到一个钟头,豆腐干炒肉片、辣椒炒鱼干、嫩南瓜摊鸡蛋、苦瓜炒咸菜、酸辣地瓜藤、凉拌黄瓜,刷刷就齐活了,再从罐子里带一碗干炒黄豆,就是上好的下酒菜。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喝着自家酿的烧酒,把酒言欢,外公的脸色慢慢地变得红润,气氛越来越热烈。等到酒足饭饱,外公喝得有点高了,母亲扶着外公回了大舅新家,给外公烧水洗了脸和脚,外公坐在床头,母亲坐在床沿,唠嗑唠了两三个小时。看夜深了,母亲回到小舅妈家睡觉,小舅妈已经把外公以前住的那个屋的床铺收拾出来了。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有点晚,外公那边也还没有听见动静。母亲在小舅妈家洗漱完毕,又闲聊了会天,估摸着饭快要做好了,就到大舅屋外喊外公起床。
外公睡在一楼的外间,母亲拍拍窗户,喊:“爸,饭好了,起床吃饭!”等了等,没有回音,怕是昨晚喝多了没听见,母亲手上加了点劲,又使劲拍了拍窗户,抬高了嗓门喊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
母亲一下子慌了,挑开窗户帘子看了看,外公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母亲心里咯噔一下,回头惊慌地哑着嗓子喊小舅:“快来看看,爸是不是出事了!”小舅拿了一根足杆,伸进窗户去,捅了捅外公,真的没有反应,又赶紧把床头柜上的钥匙串挑了出来,打开门。
外公真的去了。
(3)
外公有三个儿子,也就是小雅的大舅、二舅和小舅。他们的家都毗连在一起。
大舅是外公和前妻生的儿子,学了一门砌砖粉墙的好手艺,很早就自立门户了,去年刚刚推倒了自己的旧屋,新建了一栋三层小楼。
小雅的外婆是改嫁过来的,和外公生下了小姨、二舅和小舅,所以,小雅的母亲其实是个拖油瓶。说起来,小雅的母亲也真是命苦,她的亲爹是农村私塾的老师,颇有些文化,也很有些家底,却在她8岁时就死了。外婆携带家里的金银细软还有小雅的母亲,改嫁给这个土里刨食的外公,看中的是他壮实有眼色。
不过外公的聪明也只是小聪明,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给人打了十年长工、穷了半辈子的外公,凭空得了这许多银两,没有和外婆商量一下,屁颠颠地跑去买了几十亩地。五六十年代的时候,革命风向一转,外公从以往的贫民一下子变成了富农,地全都被没收了去。外婆气得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她本来指望留着那些金银细软慢慢地把日子过得滋润起来,没成想还没有捂热乎,就被这没头脑的外公给白白葬送了。
全国都是大饥荒,被外公一折腾,日子过得艰难磕绊起来。谁料想到小雅母亲18岁的时候,外婆得了子宫肌瘤,白白耗费了些好不容易抠守下来的银子和袁大头,竟也撒手归西了。留下她一个人作为长姐,里里外外撑起来这个关系错综复杂的家。
70年代末经济出现开放的征兆,外公脑子活络,开始出去做些小本买卖,挑一副担子两个箩筐,倒腾些葵瓜子、花生、烟丝、油条,到镇上赶集售卖,如果遇上乡村大礼堂放演“哪吒闹海”这样的电影或剧目,那对于农村人来说,就好比结婚生子一样的大喜事,生意往往红火得不得了。
所以,到了80年代,外公的钱包竟然比只能单靠地里刨食的同村人鼓囊了不少。外公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建了一座大房子,二舅刚刚结了婚,分给他一半单过,小舅年纪还小,外公和小舅占一半,厅堂两家共用,房子外两边各自伸出去搭建了一个厨房和猪圈。
(4)
外公自小偏爱小舅,吃不饱饭的那段时期偶尔烧一碗好菜,毫无疑问就是端在小舅和他自己的面前。等到小舅好不容易娶来媳妇,小舅妈嘴甜能干,外公也满心欢喜,也一直没有分家单过。外公每天去镇上做些小买卖,晚上带些荤菜回家和儿子媳妇一起吃饭,日子过得倒也欢实。
不知道为啥,外公总也看不上二舅,二舅其实很有闯劲,80年代租农地养牛蛙,后来又到全国各地销售石棉瓦、篮球架子,不过可惜没有一个成功了的。有一年冬天,那满池子的冬眠牛蛙,被他不靠谱的小舅子一个一个用铲子挖了出来,贷的款也都白瞎了。二舅妈人很老实,嘴也笨,所以不讨外公喜欢。连带着,两个孙子,外公也不喜欢。
二舅家因为结婚分家单过了,每年要给外公上交200斤稻谷作为赡养费。小舅家一两谷糠也不用交,外公每天从镇里回来,还总是要砍斤把肉啊、买条鱼啊什么的,补贴改善伙食。二舅家抱怨过几回,为此两兄弟还打了一场架。
每当镇上赶大集的时候,小舅小舅妈怕外公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常常顺便来帮忙照看摊子,然后一起吃个午饭,其乐融融。
(5)
母亲说,外公那天晚上和她聊了许多事情。
去世前不久,外公有一次去地里摘菜,采了些小舅家地里的豆子,以往都是不分你我的。正好被小舅妈看见了,扯着喉咙把外公数落了一顿,还把外公推地上去了。
外公还说起生意上的疑虑,“感觉好蹊跷,我每天做生意,按理说买卖挺红火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钱却不见多,反而少了。”后来,待下一回赶集小舅小舅妈又来帮忙,外公看货卖得剩下不多了,对他们俩说:“我去阁楼上取些货来,你们在这里看着。”外公快步上了阁楼,走到窗户旁,撩起窗帘子往下看,正好瞧见小舅妈伸手从压在箩筐萹子下的那堆钱里头快速地拿走了几张十元大钞。
外公的心,一瞬间像三伏天掉进了冰窟窿,凉透了。
外公去世后,有一位邻居悄悄跟母亲说,前一段时间听到外公一个人在厅屋里压着嗓子嚎啕哭,邻居进去询问,小舅在旁边吼:“你说!看你敢说一个字!”外公的屋子里有一个柜子,藏着外婆以前还留下的两枚戒指,还有这些年做生意存下来的积蓄换成的存折。那天外公发现锁头打不开了,一着急,拿斧头撬了锁,打开一看,什么也没有了。
其乐融融的日子,自从外公住进了大舅家,就改换了颜色。
外公去世,医生来诊断说是突发脑梗,平静安详地走的。那天,小舅妈脸色复杂地对母亲说:“姐姐,幸亏你昨天回来了,要不我有嘴也说不清了。”
母亲无言以对。
(6)
小雅,和母亲下了火车,倒拖拉机,又走田埂路,终于回到了外公家。
院子里,哭天抢地,唢呐声响震天地。小雅跟着母亲来到大舅家,外公还躺在他去世的那张床上。母亲一踏进屋子,哇地一声就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小雅记忆里,外公个头很高大,可是,现在,她看见外公躺在一张薄薄的崭新的绸缎被面下,那么瘦弱,那么单薄。
她在来的路上,曾经担心自己到时候哭不出来,该怎么办?这会儿,看着外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她两腿一软,轻轻跪下,眼泪忽地一下子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哀哀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