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革命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加入革命队伍了,虽然我是个女兵,可我是个老兵。
和所有人一样,投身革命是因为天王说得好:“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这时的天王在我们贫苦人眼中,就是真正的神明,我们相信他真的是上帝的儿子,是上帝派到人间来拯救我们的。
我是跟着我家那口子一起加入革命队伍的。一开始,我真心地觉得,咱们天国真的是讲究男女平等,吃的喝的,男的和女的没有分别,虽然女的一样要当兵,一样要干脏活累活,可是这都没什么,咱们穷人家的孩子,谁不是这么苦过来的?天王还让我们广大妇女放开缠足布,咱们广西娘们多是客家人,粗野得很,本来就不大讲究缠足,因此也没多在意。而且一开始我也认为这是伟大领袖天王对咱们广大妇女的关心、爱护。
可是起义后,很快,我们这些有家有口的就遭遇了很多麻烦事。天王说:“男女有别,从今以后,男归男营,女归女营。”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家庭分崩离析,妻子和丈夫不得相聚,儿子和母亲不能见面。一家人要想见面,得要先跟上级打报告,然后才能远远地站在两边,互相打招呼,说话还得喊出来,最好声音大得直达天听。
若要进行夫妻生活,得先打个假条,一个月夫妻可以团聚一次,但是不得过夜!如果夫妻未经允许私会被发现,就会以“通奸罪”被杀头。夫妻生活竟被定位通奸,这我实在无法理解。
可是当时天王的决定兵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对声,也是因为当时正在危急时刻,我们被清妖包围在永安,粮草都快断了,命也朝夕不保,谁还顾及得上男女那档子事!而且男女分营,的确可以让天国的兄弟姐们保持作战的体力,总的来说,是对我们的斗争有好处的。
而且我们以为,这不过上级一时的权宜之计,等危险过去了,天王就会废除这道命令的。
显然,抱着这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个。西王的爹妈也是这么想的。等到我们突围成功,进军长沙的途中,西王他老人家的爹娘就偷偷地在一起过夜了。第二天,我就听说了他们被处决的消息。我还看到了他们被示众的头颅,以及天王、东王、西王联名贴出的告示:“如有犯第七天条者,一经查出,立即严拿斩首示众,决无宽赦!”
第七天条,就是禁淫,说得通俗了,就是不准男女做爱!
我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乡下女人,可是我听说连清妖都不会禁止夫妻做爱的。
一时军中怨声载道。天国领袖们生怕士气涣散,就出来安抚大家:“等咱们打下南京,革命胜利以后,咱们就解禁,到时候大家夫妻团聚,其乐融融!”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再相信他们的鬼话!当时天国的兄弟姐妹们只好忍气吞声,看着天王和诸位大王的奢靡生活,我们更像蔫掉的公鸡母鸡,心里却是恨恨不平。
那时天王早就自作主张,纳了几十个妃子,还给其他高级干部们每人分配一个到十几个妃子不等。简直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底层的男兵女兵们仗要打,饭吃不好,有的人连对象都没谈过,就把自己的命奉献给上帝和天王了,现在想想,他们是多么的不值得!
那时我已经是一名资深妇女干部了,所以在女营中我做了一个头头。咱们穿着红衣举着红旗的娘子军苦不堪言,我只好安慰她们:“领袖说了,到了南京,一切就好了,那里可是革命的圣地,人间的天堂啊!”
可是打下南京以后,正当我们得意满满的时候,我却发现我们都被骗了!男女营不仅没有解散,管制反而更为变本加厉。不仅男兵和女兵不能碰了,就是连女人给男的洗衣服、缝衣服都是犯罪,男女间连看也不能互相看一眼。
这难道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天堂吗?
我们的生活过得怎样了呢?我们更富有了吗?没有。虽然我们攻下了人间天堂,这里有金山银山、广厦千万,可是我们不能拿取分毫,凡是违令的人都要被杀头。我们依然不准拥有私人财产,可是那些王爷和他们的亲戚却大发了横财,大兴土木,住进了王府。
你们后来的人,肯定谁也想象不出天王府的富丽堂皇。你们也想象不出,这里面盛载了我们妇女的多少汗水和鲜血。
定都南京后,天王马上要修建天王府,可是他不用男人,因为他害怕那些男兵会淫乱后宫,所以新建宫殿的活就压在了我们女兵身上。挑砖挖土,垒墙砌瓦,我们日晒雨淋,无眠无休。
我们这些两广的大脚娘们还算好的,最为悲惨的是那些南京城破后被掳进女营的江南女子。他们中有许多闺阁中的小姐,本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连家门都没出过,城破后,家破人亡,许多女子害怕遭到凌辱,就自杀了。虽然太平军那时军纪严明,强奸民女者一律砍头,可是那些幸存下来的小脚女子却并没有讨到好处,家产被搜刮一空后,她们被迫放脚,还要和我们一样做苦力。
很多受不了这种压迫的女子就自杀了。可怕的是,那时我们有一个专门的机构叫做掩埋队,专门负责掩埋累死和自杀的女兵。最开始这个机构只有几十人,后来越来越多,最后人再多也没用,死了人就命我们自行掩埋了。
当然,有很少的一匹长相秀丽、多才多艺的女子被高官们纳为妻妾,还有的被聘为女官,似乎一步登天了。其实,她们都只是奴仆而已。
天王一个人的妻妾就有八十八个,听说比清妖的皇帝老儿多了去了。从那以后,他常年定居在深宫,再也没有出过宫门,整天教育和管理她那群后宫佳丽。而且他的天王府没有一个男人,连太监都不用(不是不想用,是因为天国根本没有像样的阉割技术,阉割后的太监没多久就全死了),整个天王府只有女人,从王妃到杂役,都是女人。
女官中也有极个别混得好的,比如东王府的傅善祥。她就是我们许多姐妹心中羡慕的榜样。听说她受到东王的亲信,拥有管理朝政的权力。可是当我和她成为朋友后,她有一次偷偷喝醉(天国禁酒)后,向我哭诉了她的悲惨故事:东王在王府办公室奸污了她,白天让她做花瓶,晚上将她作为性工具。
这种办公室中发生的龌龊事,在天国真是一点都不稀罕。许多女同事都成了高层权力者手中的羔羊,她们被迫待在这个畸形的体制中,忍受着领导干部的性骚扰甚至玩弄,只为了能够生存下去。
对天国完全失望的男同志和女同胞们,有很多都逃走了,难免有许多人被抓回来,抓到的,一般都被砍头了。
整座南京城,笼罩着恐怖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虽然后来男营女营的分别被解散了,可是妇女也并没有得到解放。其实解散女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许多中下级干部也不能谈恋爱、讨老婆,他们很不满,为了防止他们造反,东王规劝天王,解除了分营的制度,将所有未婚女子分配给了那些中下级干部。说白了,这就是一场干部之间的性资源分配。
我们这些女性,从始至终都只是工具。劳役的工具,战争的工具,兽性的工具。
耸人听闻的是,有一段时候,战事吃紧,为了保证女兵的战斗力,天国竟然搞起了计划生育,规定女兵只生一个好。
天国的奇闻异事何止这些。在我们占领南京后的第一个新年,妇女们穿着裙子欢庆元旦,结果被严厉惩罚。
虽然天国的女性备受折磨和压迫,可是许多女性至死都还是忠于天国的。因为天国有个教主,教主创了一个宗教,这个宗教对所有子民进行施洗(洗-脑),许多姐妹们至死都还相信着那个遥不可及的乌托邦理想,相信着他们眼中的伟大领袖嘴里的天堂泡影。
南京被清军攻破前夕,洪教主终于死了,天王宫没有男人,她的尸首就是由女官们抬去掩埋的。
城破之时,许多天国女子自尽,身殉天国。
不知道那个罪恶的天王,上帝会不会准许他升至天堂?如果是这样的上帝,我们当初就不该信他!
而那些身殉天国的女同胞们,死了以后,也多半也只是离群失所、孤苦伶仃的孤魂野鬼吧。
我最终的命运呢?
史料记载,湘军破城后,遍寻洪秀全尸首,不见。闻秀全之尸首为女官所掩埋,得贼女官一名,告知其冢。遂戮而焚之,又将尸灰填入炮膛打出,挫骨扬灰矣。
那名女官,就是我。
此刻,我写完了我的绝命书,心愿已了,将慨然赴死。
历史已经走远
天国并未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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