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档案——前传1
吃食堂辰光,从食堂打来一勺稀饭,盛在钢精锅里带回家。我吃了一小碗后,放下碗。只见侬一只小手紧紧掰着钢精锅,一边看着我说,妈,侬还要否?看着侬紧掰着钢精锅手,害怕妈再吃,侬就没吃了。我说,囡,侬都吃好了,阿妈要出去干活,侬吃完好了。
那时我多大?
三岁吧。
有一次侬看见隔壁阿三家吃燥饭(干饭)。侬说,阿妈,阿三拉又吃燥饭了。我说,过两天阿妈也会给侬吃。阿三拉吃侬别去张(看),听话好吗?侬点点头。那时光,我一阵心酸,至今仍在眼前。那时光,侬也只四五岁。
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的日子,父亲带着我行走在布满砾石的山路上,那条长长的盘绕在山间的道路,从大长途岛码头到浪荡湾,这是条漫长山路,从正午一直走到黄昏。父亲有时背起我,有时放下我,这是我最初的记忆,踏着父亲的背影,恍如一生中最长的一次出门远行。
母亲告诉我,那年我六岁。
六岁过后的一天,和平路16号破败的院子里来了一个衣冠整齐人,六七个孩子围在一起。那人打开箱子,拿出一些色块卡,让孩子们辨别颜色。又拿出一些数字让孩子们认认。这是一次学前测试。数一数,一个十来户家庭的院子里竟有六个孩子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上学。
四十年后,他们又再次相聚。目睹正式步入老年的同学,唏嘘不已。同学会上我说,童年想象不出老年的模样,好在老年还可以回忆童年。也因此,忆旧是老年生活的重要一环,也是对老年的定义,同学会的意义也就在此。
那是一座祠堂还是大户人家,难以得知,只记得中间是堂间,两厢是两间教室,我就在其中一间教室开始了识字阅读。我认定自己只读了四年书,就是这间教室的四年。四年后,它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停课了。那岁月,除了红宝书,几乎所有的书都成了毒草。这场改变所有人的运动也毁灭了我的课桌。在我未成年时,被打发到下乡。我还是在混合着农药与破烂气息的收购站里闻到了毒草的香味,在毒草中学会了独立思考。
童年记忆中,19岁的张老师在心目中就像是母亲那样高大,有着小蛮腰身段的年轻女教师与课本一起陪伴了我四年。总压不平书角的我,把课本与作业本弄得脏兮兮的,我的脑子也总是从这一头迅速跳到那一头。有同学现在形容我,在课堂常拖着鼻涕,举手提问倒很活络。课堂上,在没人举手时我会举手。这习惯延续了五十年,在没人提问时,我总会想些问题来问一问。
这座破旧的祠堂学校孤立在田野中,走出祠堂大门就是硬泥地的操场。操场没有围栏,如同一片有些不平的晒谷场。操场的西边是庄稼,东边是一条布满沙砾的马路,现在叫工农路。这条路通向南边不远的海军司令部。越过马路,隐约可以看见横亘在定海城中的人民路,路上的行人依稀可见。
童年的印象中,学校门口的沙石路与人民路之间,是广袤的田野和纵横的阡陌,田野的尽头有一条与人民路平行的河流。从学校回家,沿着工农路折转人民路,再折到和平路,要走上大半个小时。我们就直接穿过田野,路近了不少。每当放学,居住在人民路半路亭以南的同学你推我搡,蜂拥在仅能容下双足的田埂上,踩着野草与泥块,一不小心掉落浸水的农田上,提着沾满污泥与水渍的裤脚,回家等挨骂。
庄稼收割后的秋冬季节,我们就跳到田地上,在硬硬的泥块与稻茬中疾行。遇上翻耕过后掀起的泥块时,或跳或奔,时而捡起泥块,漫无目的向天空扔去,时儿同学间会对扔、追赶。甚至垒起泥块,蹲在后面作防卫,或作冲杀。风长气静的田野上,布满了胜利者的笑声与逃跑者懦懦的挑战声。
有时一身泥渍回家,父亲在班上,母亲也在父亲的单位做家属工没回家,自己就生煤炉烧饭。煤炉像灶头一样固定在灶间墙壁旁,没有烟囱通向外面,一旦用木块生起火来,煤球一加,整个灶间浓烟滚滚,黑烟从窗口,从瓦缝中冒出。我就屏住呼吸。实在呛不住,逃到外面,等烟雾稍小了些再冲入灶间,使劲摇动莆扇,让火不要熄灭。我深信自己能长距离潜泳的肺活量,就是童年时在浓烈的烟雾中屏息出来的。
和平路16号南北前后有三个院子,各家灶间大抵如此,有的就在两个院子的过道中,灶间的屋梁与栓子都像是黑漆涂抹过似的,整个地面是踩得发亮的黝黑泥地。我的作业就在煤烟熄了后的灶间门外的小桌上完成。也许在课堂上开了小差,没听清楚老师布置的题目;也许某道算术题需要解答;也许想留些更多的时间给自己玩耍,互抄作业,邻居同学经常聚在这张小桌上铺开课本,交头结耳。
我那几个邻居同学是:我和林良丰、徐美庭、刘亚珍、张英、江美丽。